小阁楼

文摘   2025-01-07 17:42   西班牙  

↑点击上方卡片,关注我们




小阁楼

美国  沈宁


 我家被赶出西城的四合院,搬去东城小阁楼,出乎意料,也是必然。那时候,父亲在牛棚里关押着。

 北京东单马家庙的这座楼房,是一个大富豪在上世纪20年代建造的,英国样式,全木结构,已很陈旧。院门宽大,可走小轿车,楼门口有个门房。楼内一层有五大间,客厅可以开舞会。楼前阳台很大,院落里有两棵大树。楼下半地下室,有厨房、储藏室和两个小房间。窄小的楼梯上去是阁楼,东西各有一个房间,当中空间隔出两间住人。

 这座楼原本住一家人,连同佣人厨师门房等等,各得其所,宽大舒适,改为外文出版社的宿舍后,住进八户,每个房间住一家,门房里也住人,非常拥挤。

 仅就小楼而言,原本不过是钢筋水泥,木料砖头,修建而成的建筑,是屋顶地板,墙壁门窗,拼装起来的房屋。只是因为住进了人,才有生气和活力,也只因为父亲和母亲曾经生活于此,小阁楼上曾经是我们的家,所以才留存在记忆里,才不朽。

我家搬到小阁楼上,分配两间屋。西边房间,叫大屋,旁边一小间,叫小屋。大屋多功能,做客厅,家居室,餐厅,母亲和妹妹的卧室,小屋做书房和我的卧室。父亲和弟弟都不在家。屋里没地方做饭,在门外走道上安炉子,摆蜂窝煤,做饭烧水。

 楼下本有厨房和洗手间,都有自来水。阁楼上没有水管,我们用水,要到楼下去提。一楼洗手间,装着抽水马桶,院里也有个旱厕。可是政府禁止居民使用自家厕所,统一用公厕,楼里院里的厕所都停用,洗手间改做几家合用的厨房了。

搬来不久,我和妹妹都下乡插队了,小阁楼上只剩母亲一人。那时母亲患病多年,已经残废,需要拄拐走路。她每天洗脸做饭,上下楼提水几次,异常艰难。又不能用楼里的厕所,母亲只能在小阁楼上坐马桶,然后提到胡同里的公厕去倒。冬天走路,偶尔滑倒,半天爬不起来,周围邻居看着笑。

妹妹说,妈妈有三个梦想,一是小阁楼上有自来水,二是可以用楼里的厕所,三是屋里有个衣柜。

 我一次回京,拿两条香烟,换到房管局一张许可,把楼下的自来水管,接到小阁楼上,母亲不必再下楼提水,实现她的一个梦想。后来一个夏天,我自己动手,劈树锯木,刨板凿榫,鳔胶拼装,打磨刷漆,装穿衣镜,做成一个大衣柜,满足母亲又一梦想。可厕所问题,我实在没办法。

 母亲孤独地在小阁楼上艰难度日,终日陪伴她的,是我家的一只猫,叫大黄。养宠物被定罪之后,我们几次放生,都没有成功。不管我们跑多远,大黄总能找回家,所以母亲再舍不得丢掉,带到小阁楼上来。只要母亲在家,大黄从不外出,总是守在母亲身边。一段时间里,北京教师进修学院在远郊沙河办学习班,母亲被要求带病参加。每次母亲回家,大黄总是蹲在楼梯口等候。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就冲下楼,围住母亲两脚,缠绕不停。当时整个北京城里,恐怕只有大黄一个,敢于公开向母亲表示亲热。所以不管走多少路,每周三,母亲一定回小阁楼,给大黄喂食,抱着大黄过一晚。

 父亲来小阁楼,是我到陕北插队一年以后的事。冬闲回京,我到外文出版局看父亲。碰巧那天牛棚解散,全体转去河南汲县外文局干校。关押的牛鬼蛇神,可以回家三天,准备行装。我把父亲接回家,第一次登上小阁楼。

 关了两年多牛棚,父亲身体十分虚弱,回家一天一夜,大睡不醒。母亲要我去前门同仁堂,买些中药,给父亲熬汤补养。第二天父亲睡够了,起了床,洗澡换衣服,总算有了人的模样。父亲很少讲话,整天在小阁楼两个屋里转圈,东摸摸西摸摸,好像家里每件东西都头一次见到,爱不释手,恋恋不舍。

 三天时间里,母亲一直忙着帮父亲收拾行装,尽量把能带的物品都装进箱子或行李袋,专门加厚了棉被和褥子。父亲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家,或许永远回不来了。河南汲县离北京五百公里,坐火车要十个钟头。

按照规定日期,我在合作社借了一部平板车,跟父亲一起,把他的全部行李送到广安门火车站。回家路上,父亲问我会不会做油豆腐龛肉,要我今晚做一顿。我还了板车,买了两毛钱肉馅,一包油豆腐。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抽烟,不声不响,看着我做。我焖了一锅米饭,红烧油豆腐龛肉,炒青菜。晚饭时候,父亲,母亲,我,妹妹,围桌而坐。父亲说了几次:今晚我请客。母亲说是给父亲饯行,可惜没有酒。

 第二天,我和妹妹送父亲去广安门火车站。车站上都是外文局的干部,没一个人跟我们讲话,好像不认识父亲。父亲早早坐进车里,隔着车窗,朝我们招手。我和妹妹戴着口罩,眼泪流在口罩后面。父亲就这样离去,他在小阁楼家里,只住了三天。

回到家,母亲站在小阁楼的楼梯口,眼圈红红,还有泪光,对我们说:忙得忘记了,昨天十二月一号,是爸爸五十岁生日。

 我忍不住心酸,给弟弟写了一封长信,希望他能回家看看父亲和母亲。弟弟去内蒙插队三年,没回过一次家。

一个月后,弟弟回家了,第一次走进小阁楼。他浑身上下,冻得如同一块冰,从头到脚,遍体冻伤。母亲抱住他,哭得停不下来。

 内蒙的冬天寒冷漫长,感谢大雪封山前的最后一趟邮差,否则弟弟要过四个月,才能收到我的信。弟弟看了信,决定回家。他连夜收拾行装,次日一早骑马到旗里,找到便车,颠簸至盟里。还好封山前最后一趟长途车次日出发,弟弟算是赶上了。一路大雪,车停几次,提心吊胆,总算到达赤峰。弟弟终于坐上火车,回了家。

 摘下蒙古帽,脱下蒙古袍,拔下蒙古靴,弟弟身上的冰雪融化,水流满地。母亲叫他到外面去洗澡,换衣服。我带他去澡堂后回家,见母亲拿个拖把,一边流泪,一边擦地。我拿过母亲手里的拖把,把地板上的水全部擦干净。母亲一直没有作声,我也不讲一句话。我晓得,看见弟弟,母亲心里多么难过。不管离多么远,多么久,我们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父亲在河南干校,我在陕北山沟,弟弟在内蒙草原,妹妹在昌平农村,只有母亲一人在北京。好多年,我家四分五裂,难得见面,更少团聚。身在外地,人各一方,万般思念,时喜时忧,就写信。我们并不相互写信,而是都寄到东单的家里。

于是读信成了母亲的日常,也是她的最爱。而且母亲并不仅仅是读信而已,每接到我们一封信,读过之后,母亲就要用复写纸,把信抄写三份,然后拄着拐,走去邮局,分别寄给另外三个家庭成员。比如我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母亲抄录三份,分别寄给父亲,弟弟,妹妹。她不愿意把一封信转来转去,让家人轮流读,太耽误时间,她要让全家人都能尽快了解到各人的情况。

母亲的手残废,握笔写字很不容易,但是抄写来信,她不觉得辛苦,总是很用心,一字不差,也很快乐,好像在跟父亲或者儿子或者女儿讲话。我们的家,靠了母亲的爱,在激烈动荡的岁月,紧密维系着,没有沉沦。有一次父亲从干校回家,对我感叹:妈妈在,就有家。

外文局干校从河南搬到河北固安,与北京一河之隔,每天几趟公共车往返,再不用坐火车。八年动乱,看不到终结,革命小将也开始厌倦,放松了对干校的管理,父亲和牛鬼蛇神们可以把星期天积攒起来,每月回京四天。于是每个月,父亲回家的这四天,就是小阁楼上我家的盛大节日。

 每次接到父亲的信,知道他哪天要回家,母亲便开始张罗,洗衣擦鞋,布置房间,买菜购物,准备饭菜。父亲每次回家,老农模样,粗布衣裤,弯腰曲背,手提布袋,内装土产,鸡蛋鸭梨,步履艰难,慢慢走上小阁楼。

 通常,父亲回家头两天,跟母亲两人欢欢喜喜,休息谈天。有一次,父亲推着自行车,母亲坐后架,走到中山公园,看牡丹花。还有一次,父亲凑我和妹妹都在家的时候回来,算是半团聚,缺弟弟一人。我们打桥牌,拉琴唱歌,小阁楼上充满欢乐。然后,往往在父亲回家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母亲心情变坏,常常为一点小事,对父亲嚷叫。她见不得父亲不再读书写字,整天琢磨做家务,琐琐碎碎,笨手笨脚。父亲不争执,由着母亲骂,他晓得母亲心情为什么不好。到第五天早晨,母亲完全沉默,不再发脾气,也不再讲话。她为父亲准备好早餐,吃过之后,站在小阁楼上的楼梯口,目送父亲走下去,回干校。父亲走后,母亲会一整天靠在床上,翻看相册,默默流泪。如此相聚离别,天上地下,欢喜伤心,每月一次。

 两年之间,日日夜夜,母亲到处奔波,不懈争取,终于成功。她先以家庭困难为由,把妹妹从远郊昌平调进城,分配到北京市公交公司做钢筋工。而后母亲又设法给弟弟办妥病退,从内蒙调回到北京,分配在东城汽车修配四厂做学徒。我因为进了延安剧团,算是国家正式职工,吃商品粮,领工资,不必再力争回京,母亲可以暂时松口气。

唐山地震,父亲赶回北京,家里四人都齐了,缺我一个。小阁楼两间屋,分成男生宿舍,女生宿舍。看见马路上到处搭防震棚,父亲建议,我们也在院里搭个防震棚,夏天住人应该没问题。弟弟妹妹马上同意,并且谋划不仅仅搭个防震棚,而要大兴土木,正经八百盖两间房。于是全家出动,各尽所能。弟弟在内蒙,从无到有,盖过两年房,砌墙铺地都很熟练。妹妹约来同事帮忙,用钢筋油毡搭好小房子的顶棚。父亲做小工,这里那里帮一把手。母亲做大厨,一日三餐,给大家做饭。我回家时,小房子基本成型。我做贡献,从小阁楼上拉电线,给小房子安了电灯。之后,我和弟弟晚上可以在小房子里读书睡觉,小阁楼上父亲母亲住大屋,妹妹睡小屋,稍微宽了一些。

 地震之后,人心涣散,父亲便一直赖在家里,干校也没人过问。所以只要我从陕北回京,我们就全家团聚,小阁楼上渐渐有了生机。不久乾坤颠倒,社会回归正常,七七年冬,恢复高考,我和弟弟终于进了大学,父亲母亲喜出望外,觉得生活展现出新希望。

 但是,受了三十年歧视,戴了二十年右派帽子,忍了十年病痛,在春天即将到来之际,母亲却支持不住了,住院半年后,含恨辞世,年仅57岁。

 我们在小阁楼上布置好灵堂,面对母亲遗像,烧了香,磕了头,撒了泪,道了别。母亲不在了,我们还有家吗?

妹妹翻动抽屉,找到的一个日记本,里面是母亲手抄的菜谱,一页一道菜,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有的还贴着剪报图片。我们这才明白,十几年来,不管我们之中谁回家,母亲总会变幻花样,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原来母亲独自一人在家,分分秒秒惦念着远方的儿女,担心着亲人们的健康,随时随地,只要听到或看到某种特别好的菜谱,便都精心地记录下来,时刻准备着,等待亲人归来能够吃得好,增加营养,感受家的温暖。

 父亲摆弄母亲手织的一件毛衣,用很粗的毛线,是准备父亲带去干校,天冷时穿,还没有完工,因为父亲回家居住,不再需要,母亲便停了工,放在衣柜里。母亲日夜为我们全家人操劳,稍有空闲,没有其他事情做的时候,就会打毛线。我们大人小孩身上的毛衣,都是母亲亲手编织。她的两手残废后,打毛线困难,不再多做。而给父亲织这件厚毛衣,不知母亲用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

 我和弟弟整理一大摞衣服纸样,是母亲把报纸一张一张粘起来,然后照着我们各人的衣裤尺寸剪出来的。每张上面标明是谁的上衣或裤子,什么年岁,什么尺寸。母亲对穿衣服从不马虎,从上海搬到北京,找不到象样的裁缝铺,商店买回来的成衣,母亲都要正衣领,修肩膀,改腰身,才穿得出去。我们三个孩子,长得快,轮流着每年都要改衣裤,母亲一年忙到头。甚至把缝纫机搬来小阁楼,母亲身体残废,依旧经常踩缝纫机,缝缝补补。

现在母亲走了,小阁楼上似乎有些空荡,但我们还是仿佛总能看到母亲转动的身影,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母亲永远与我们同在,我们仍然有家。

 丧事结束,我回西安继续读书,未婚妻留在北京,代我照顾父亲。放寒假,我回北京。未婚妻告诉我,深秋之后,父亲需要换季,坐在衣柜前,面对打开的柜门流泪。他不知道该换什么衣服,在哪里找。他叹气说:妈妈太会收东西,她收的东西谁也找不到。其实并不是母亲会收东西,全家大小,春夏秋冬,家里每个人换季穿什么衣服,一直都是母亲的职责,从帽子手套到袜子鞋子,都由母亲安排,我们习以为常,从没当回事。现在所有这些不起眼的家务,都要自己处理,才晓得有多么的不容易。

 拨乱反正,沧海桑田,突然间,父亲被任命为副总编辑,随即分配了新的高层公寓。东单马家庙的小阁楼完成历史使命,但一时尚未收走,我家可以继续使用。妹妹跟着搬去住新公寓,方便照顾父亲。弟弟仍旧住在小阁楼上,说是离学校近些,我想是他要继续感受母亲的气息。我每年寒暑假回京,更愿意住小阁楼,总觉得新公寓不是我们的家。我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女儿,来美国与我团聚之前,从西安到北京,也在小阁楼住了一个星期,才去国赴美。

 改革大潮中,马家庙整个地段消失,小阁楼被拆除,划入协和医院的地盘。但是对于我,天涯海角,地久天荒,在小阁楼上度过的那些岁月,那些曾经的喜怒哀乐,那些与父亲和母亲一起的生活,时刻鲜活在记忆里,不会淡漠,不能磨灭。北京东单马家庙的小阁楼,永远存在着,永远是我的家。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



后秀州公子沈宁
沈宁: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之首沈钧儒堂侄。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八三年赴美自费留学,美国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美国学校教师,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校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