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成都(下)

文摘   2024-12-28 02:13   西班牙  

↑点击上方卡片,关注我们




母亲在成都(下)


美国 沈宁


1937年夏天,外公仍在武汉国民政府里任职,只外婆一人领了母亲等五个子女逃难入川,讲好以后在成都相聚。外婆和母亲一行,在重庆住了几日,找车子,买车票,转往成都。当时的成渝公路,坡谷起伏,长途汽车,颠簸动摇,很是艰难,但总比走急流汹涌的长江水路,感觉安全得多,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抱怨,外婆和母亲一家,就那样挣扎着,终于到达了成都。

成都地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阻隔进出的所有通道,将山外的世界都隔绝在外。这种地理环境,造成四川较为封闭独立,自成一体的传统。常言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就是指四川与外部世界的脱节状态。七七事变发生之后,华北华东半壁江山,已是战火纷飞,血流成河。而在成都,生活却依然在原有的轨道上行走,节奏缓慢,悠然自得。

我能够想象,在日寇的刺刀和炸弹之下,经过几个月饥寒交迫的车船劳顿,母亲已经筋疲力尽,而一路所见,饥寒交迫,更让母亲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抵达四川。不料一进成都,发现这里白米成囤,蔬菜便宜,柑橘尤其甜美,日常生活安稳舒适,人人闲散,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情景虽然也许会让母亲觉得不公平,但也会使她感到安慰。她总算逃到一个满意的地方,能够摆脱战火的摧残,重新享受人生的甘美。我相信,那种突然之间的巨大反差,震荡了母亲早已脆弱的神经,安抚了母亲受尽创伤的心灵,造成了一种天上人间的感受,留下一股铭心刻骨的激情,所以成都在母亲一生的记忆里,永远是美丽的。

成都安详而宁静,茶馆悠闲,饭店丰富,母亲住在青砖灰瓦的房子里,不必担惊受怕,不必躲避空袭警报。日本战机空袭成都,是1938年11月以后的事情。成都空军抵抗日军的空战,在中国抗战史上是非常可歌可泣的一页,万古流芳。不过母亲在成都的时候,是1937年秋到1938年春,所以没有在成都躲过空袭,她也从未给我们讲过那一类故事。

外公跟随国民政府撤到重庆之后,曾到成都来与妻女团聚过几次,同时也到四川省党部演讲,并与省党部主任陈公博先生商讨国事,那时重庆和成都两地国民政府,为保卫成都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已经在制定和颁发系列的防空措施,包括军民的疏散和保护。重庆政府还特别拨款,协助成都人民疏散。外公回家对外婆和子女们讲,要家人提前准备,多加小心,母亲却毫不在意,她希望成都永远不遭受日军空袭,她渴望成都永远那么的富足和平静。

我后来才了解,母亲之所以那么爱成都,还因为那个城市如此地懂得体贴人心。成都的天气,几乎永远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并非日日艳阳高照,而是经常通宵下雨,绵绵不绝,那恰恰符合母亲当时的感觉,对她而言,真是温情的慰藉。听母亲如此讲述,我就会猜想,如果母亲经过长期逃难的苦痛之后,到了一个终日晴空万里,酷日炎炎,明亮欢快的去处,也许她会觉得难以适应,好像自己孤独地被抛出了现实世界。母亲还说,太晴朗的天气,就像在整日欢笑,那就像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感情丰富的人,经常是忧郁多于欢乐,所以阴雨天气才更能滋润诗情画意。也是从母亲的讲述里,我背下“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句。

虽然母亲很欣赏成都诗意的忧伤,可阴雨天气对母亲的身体却并不好。母亲三岁在老家乡下得过一场肺病,而且从此落下了容易吐血的症状。小学时在上海,曾找中国第一个在美国拿到医学博士的石蔼玉女士诊治,好了几年。搬到北平之后,因为北方天气一时不能适应,老病时有重犯,于是请求北平名医林葆骆先生治疗,五年没有再犯过。七七事变之后,数月逃难途中,母亲惊恐交加,身心疲惫,到了四川,终于无法继续坚持,又开始吐血。

外婆一家刚到成都,不知何处求医,母亲听外面人说:丁丁糖润肺生津,是咳嗽病的大克星,就去买了来。按照成都人的说法,煮米饭的时候蒸化,然后服用。虽然丁丁糖并不能根治母亲的吐血症,但总算润了肺,而且香了口,母亲百服不厌。

然而母亲吐血,不是咳嗽所至,吃再多丁丁糖,也无济于事。外婆心焦,有病乱投医,到处打听,结果没有问来医生的姓名地址,却问到一个当地民间的古老偏方,说是用虫草煮鸭子,然后喝汤,能止吐血。

母亲讲这故事,我就发笑,那听起来哪里像是治病偏方,倒像是嘴馋了的人,给自己找借口弄鸭子吃。而且北京肯定出不了这方子,那两种材料就不容易,并不是处处都有鸭子可买,更不是处处都找得到虫草。大概只有成都那种富裕地方的人,鸭子虫草可以随时到手,才想得出这样的方子。

但是外婆很认真,为了医治母亲的病,上街买虫草和鸭子,每天蒸虫草煮鸭子汤,给母亲调养。母亲也很听话,每天喝外婆煮的虫草鸭汤。母亲说:多亏她是湖北人,惯于喝汤,每天喝一大罐也无所谓,否则换了别地方人,不惯喝汤的,那么日日喝一罐汤,就是活受罪了。不过母亲也说,听起来鸭汤似乎很好吃的样子,其实用虫草去煮,味道并不怎样好,只是当药吃,所以硬了头皮喝下去。

不管好喝不好喝,不管是否偏方,外婆每日煮汤,母亲每日喝汤,过了三个月,喝了一百天,母亲的吐血病居然真的止住了,而且人也长胖了。从成都之后,母亲又曾经历过抗日战争中的几次危机,甚至曾在上海被日伪敌特扣为人质,生死系于一发,却再也没有吐过一次血,可见确实是成都的民间偏方,治愈了母亲的吐血病。直到二十年后,母亲被扣上右派帽子,遭受迫害,苦痛异常,才又吐起血来。

记得很清楚,那次母亲在家里忽然大口吐血,把我们都吓坏了,赶紧扶她躺到床上。我端着一脸盆水,看母亲用抖动的手拿着毛巾,擦拭嘴角鲜红的血迹。擦了一阵,母亲苦笑一下,轻轻说:如果我们还在成都就好了。望着母亲苍白的脸,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母亲此刻想的是什么,她一定又想起逃离北京的苦难,想起远离是非世界的成都,想起悠闲的茶馆,想起丁丁糖,想起虫草鸭汤,想起逝去经年的那份平静和安宁。我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陪你到成都去。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那时甚至连逃难求生的自由都没有了。

母亲生前,就是那样于无形之中,用许许多多细小的回忆,编织了一个成都的梦,深深印在我的脑中,刻在我的心上。时至今日,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那个梦还活着,依旧亲切而生动,使我不能忘怀。曾有过几次,我产生冲动,想到成都去,我觉得我能够在那里找到母亲的影子,找到母亲的爱。

但我终于没有成行,因为我胆怯。许多次经历,给我一个结论:到现实中间去追寻一个梦,是非常痛苦的事。因为现实与梦想之间存在的距离,会使寻梦的努力落空,甚至将多年的美梦击碎,只留下无限茫然和惨淡的残片。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没有梦,如果母亲从来没有给过我那么多的梦,就好了。没有梦想,虽然没有甜蜜的幻觉,却也没有梦醒的苦痛。

不过更多时候,我仍然愿意坚信:有梦是幸福的,有梦才有希望。可惜天下从无尽善尽美之事,包括梦。有梦又是危险的,有希望就有失望。母亲的一生,始终在真诚而热烈的梦想中度过,所以她永远满怀对过去的思念,永远满怀对未来的希望,永远满怀对生活的热爱。可也因此,她曾经失望过,悔恨过,痛苦过,还奉献过许多巨大的牺牲。然而母亲的心中,还是依然地存在着梦的甜蜜,所以她仍旧是幸福的。就像她吐了血之后,神思就会带着她,漂浮到成都的梦想中去,享受那一份安逸,从而忘却残酷的现实。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



后秀州公子沈宁
沈宁: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之首沈钧儒堂侄。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八三年赴美自费留学,美国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美国学校教师,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校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