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成教室

文摘 2024-07-25 23:12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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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成教室

沈宁

有段时期﹐我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地区法庭做中文译员﹐经常到法庭去服务。感谢在美国的华人﹐大多守法遵规﹐很少犯罪﹐所以法庭审理跟华人有关的案例不多。西班牙文的法庭译员﹐一天到晚就忙死也顾不过来。

美国法庭﹐都对公众公开﹐所以每个法庭通常都会有些观众坐着听﹐因为至少会有家人出于关切而来旁听。我所经历过的庭审﹐程序大同小异。法官出庭的时刻，法庭职员大叫一声：起立，法官某某某就座，法庭上所有的人就都站起来。通常法官座位后面或旁边的墙上开一个门，法官走出来，穿着黑色法官袍，走到座位前，一边坐下，一边说：请坐，欢迎各位来我的法庭。

所有人都应声而坐，我每次听见这句话，就忍不住觉得可笑。到法庭来吃官司，居然得到法官的欢迎。法官坐稳后，通常会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开讲：为了免得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反复解说，我现在把法庭程序和各位的司法权利讲解一遍，等一会儿不要对我说你不懂得你有什么权利。

如果那天开庭是调停作业，法官就说：被告只需声明对地检署的起诉是否认罪就行了。如果认罪，法官可根据地检署的建议，提出调解条件，被告接受，案子就处理完了，法官宣布罚款数额等等。法官强调：你们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不必多解释，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请大家记住，你们不必同意任何一项起诉，也不必接受地检署的任何调解提议，你们有权拒绝认罪，拒绝地检署调解，你们有权要求举行法庭辩论，澄清事实，绝不要随便自己认罪。

美国司法以无罪假设为基础，就是说被检察机关起诉的被告，在法官面前完全无罪。检察机关负有全部责任，提出人证物证，证明被告有罪，而且必须证据充足，不容置疑。如果证据不足，被告绝对无罪，当然不必认罪。法官也会反复说：所有美国公民必须牢记，每个人都必须能够保卫自己的权利。

假如被告声明不认罪，或者不愿意接受调解提议，法庭会再确定时间，举行法庭辩论。美国法庭用语不说是审案子，而叫辩论，就是说虽然有原告和被告，并不表示案子一定成立，双方权利均等，辩论之后法庭可以裁决：此案不成立，完事。在美国经常看到，检察院和警察神气活现地出庭告状或者作证，结果被法庭当头一棒，打得灰头土脸，悻悻而去。

有一次我去交通事故法庭，案子处理得很快，一个接一个，像走马灯一样。被告上前，法官宣读对他的起诉，有的是超速驾驶，有的是闯红灯，有的是撞了车子。宣读过后，被告回答认罪。法官说你如果主动认罪，就等于放弃自己法庭辩论的权力。你要知道，你有跟检察官辩论的权力。辩论之后，如果检察官证据不足，你可能根本无罪。你仍然愿意主动认罪吗？如果被告再一次答是。法官就查看被告的驾驶记录，地检署的调解建议，然后宣读给被告听，又问被告是否接受地检署的调解。大多被告都回答接受，法官便宣判：将原来的处罚减去一半，原来四个处分点降为两个处罚点，原来罚款一百六十元减成八十元，责令进一天驾驶学校等等，都是老一套。

后来叫到一个案子，耽误下来。被告是个十七岁的青年，未成年，开母亲的车超速，吃了罚单，所以母亲也来了。法官问：你有驾照吗？青年回答：有，是练习驾照。法官说：你有练习驾照，开车的时候母亲在跟前吗？青年答：没有。法官说：练习驾照，不准独自开车，晓得么？青年答：我女朋友跟我在一起，她有正式驾照。法官又问：你有汽车保险吗？拿上来我看。那青年也不言语，走到法官高台子前，伸手把一张纸递给法官。法官看过，几分钟没说话，读卷宗里警官的报告，然后大声说：你在时速限三十英里的地段开车开到六十英里，简直胆大妄为。你知道这样开车，会有什么后果吗？青年有点吓坏了，说可能会出事。法官提高声音说：可能会伤人，你懂吗？那里限速三十英里，因为可能有儿童活动，开三十英里速度，有紧急情况，儿童来得及躲开，车子也来得及停。你开六十英里，来不及停车，会碰伤行人儿童，懂吗？青年回答：下次不敢了。法官又问：你急什么呢？青年说：我上工晚了。法官说：你怎么中午就打工？不上学吗？青年答：不上，我在汉堡王打全工。

法官听了好像很生气，盯着旁边的母亲看一阵，终于没骂出口，问：为什么要拼命赶路？青年说接女朋友放学。法官说：所以你女朋友还在学校念书。青年说：她要念大学的。法官摇摇头，自言自语：想不来，她怎么会跟你这么个人要好。你已经三次超速开车记录，除了超速，你还撞坏市区公共垃圾桶一次，碰塌人家狂欢节搭好的彩棚一次。你才十七岁，刚能开车。这么开法，实在太让人不放心，早晚要出人命，真该永远吊销你的驾照才好。

青年一听就急了，涨红着脸，连声说：再不敢了，绝不敢了。法官说：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免不了再犯五次十次一百次。旁边母亲抢着说：不会了，我们接受教训，再也不敢了。我绝不再准许他这样开车，我担保。法官望望母亲，想了一想，说：我很想重重罚你，让你永远记住。可是你既然主动认罪，检察机关也同意减轻处罚，你接受他们的调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照章办事。你今晚交纳罚金，八个处罚点减为四个，罚款从三百减为一百六十元，再加上前两次罚款拖欠，八十元，再加八十元，再加法庭费，好了，一共三百六十元。青年忙道谢。

法官说：别忙，我还没说完，你几年级辍学？青年说：才一学期，刚念完高一。法官说：我在你的案子里作注，命令你马上回学校念书，算是我今天不吊销你驾照的条件。如果下次你再开车犯规，不管多小的规，我就命你再来见我，那时候如果你不在学校里念书，我就要重罚，听懂没有？青年人好像很不情愿，可也没办法，在美国生活，最可怕的就是没有驾照，他只好答应：是，阁下。

那母亲倒马上喜笑颜开，对法官千恩万谢。法官说：我说马上，就是马上，今天下午到学校报到，明早开始上课，不是下星期，不是下学期，听见没有？如果学校方面有问题，你们来找我，我去对他们讲。然后法官在案卷上写了几行字，交给职员，对那母子说：你们坐下等等，办理完手续你们就可以走了。母子二人默默走回座位，青年人满身的不舒服，拧来拧去。那母亲心满意足，面皮发亮。

我看了，很觉好笑，如果这是在家里，母亲劝儿子回学校读完高中，他肯定要大吵大闹，恨不得把房顶掀翻。现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老老实实听法官训，服从法官命令。美国法庭的权威，一点不假，再浑的人，也不敢违抗法庭裁决。我忽然悟出，原来美国法庭还具有对美国大众进行教育的职责。刚开庭时，法官讲十分钟被告权利，是对大众进行法治普及教育。现在对这个青年冒失鬼，又好像在做监护人的工作，强制那青年念完高中。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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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秀州公子沈宁

沈宁：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之首沈钧儒堂侄。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八三年赴美自费留学，美国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美国学校教师，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校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