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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忘“九·一一”
沈宁
每年9月11日,我所在的区里,各条街道马路边都会插上许多美国国旗,家家户户门前也都会挂出美国国旗。有些美国节日,我会忘记,但这一天,我绝不会忘记挂出美国国旗。
2001年9月11日,是美国的黑暗日子。这一天美国本土从建国以来头一次遭受外国恐怖袭击,美国200多年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数千无辜百姓同时丧生的大屠杀。
那一天我们家与平时所有的日子一样,妻子出门上班,4岁的儿子穿着睡衣,趴在临街窗前,挥手同妈妈拜拜不停。我在儿子屋里给他准备当天上学穿的衣裤。过几分钟,儿子跑回来,嘴里叽叽呱呱说着话,我给他穿好衣服,又到洗澡间洗了脸。忽然电话铃响起来,好像比平时急促,吓我一跳,赶紧跑去,摘下话筒。还没有放到耳边,就听见妻子惊慌地喊叫:快开电视,纽约撞飞机了,两架。
我们平时在家很少看电视,除了星期天我看一两场白天的职业球赛之外,其他节目大多要等儿子晚上睡了之后才看一会。新闻节目也只看晚上十点的半小时,偶尔天气异常,我们早上看一眼天气报告,根据路况决定上班出发时间和路线,然后就关机。妻子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我这时候开电视呢?儿子欢叫着冲过来,要跟妈妈讲电话,可我已经挂掉,开了电视。儿子见了很觉奇怪,也就忘记对我发脾气,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电视屏幕。
头一个映进眼帘的镜头,是碧蓝天空背景上,一架灰黑色飞机,彷佛一只甲虫,直线横飞,切进高耸的纽约世界贸易大厦腰间。我不由得惊叫起来,吓得儿子立刻大哭。我忙把他抱过来,也顾不得安慰,只盯着电视屏幕。儿子见我神态有异,就停住哭,一起看电视。一秒钟后,足足一秒钟后,从那飞机切进的大厦半腰,冒出金红色的闪亮,大厦里面起火。接着爆发火光,浓密的烟雾腾空而起,散延开去,遮避半边天空。又过了漫长的几秒钟,那被半腰切断的大厦上半截,开始倾斜,而后坍塌。接下来的景象惨不忍睹,整座雄伟的大厦缓慢坠落,好像电影特技制作,最后消失在一片烟火之中。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管怎么揉搓,电视屏幕上的现实没有改变,可怕的现实。我去过纽约,也到过世贸中心,曾被那两座大厦的气魄所征服,感叹人类伟大的创造力。可是纽约的象征,勾画世界都市美丽夜景的支柱,就这样倒下,化为废墟。
那是电视台的录相重播,汤姆·布劳克浑厚的嗓音响起,带着巨大的哀伤,报告今早发生的悲剧。八点多钟,正是上班时间,5000余人在世贸大厦里奔走,成百上千的妇女儿童,一剎那间葬身火海。这是我头一眼看的两分钟,之后我听见儿子问怎么啦?我便赶紧关掉电视,推儿子走到厨房,给他弄早点,努力像平常一样,平平静静帮儿子准备停当,出门开车,送他去托儿所。
那天我需要到美国有线电视公司去做录音,于是从托儿所直接开车去电视台。路上收听电台广播,对事件的前前后后有了个大概了解,晓得是一起恐怖集团袭击,可具体细节还不很清楚。
路上来往的车辆,有些已经插上美国星条旗,迎风招展。一道跨路的高架桥上,正中站个人,举着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左右摇摆,呼啦啦作响。高速路南来北往的人,都按响喇叭,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混成大合唱,许多人从车窗里伸出手,翘起大姆指摇动,向那桥上摇旗的壮士致敬,表达他们对纽约牺牲者们的哀悼和悲愤。我也加入这悲壮的队列,用力按响喇叭,随着呜噎的声响,泪水汹涌,夺眶而出,烁烤两颊两腮。
有线电视公司的大楼里,所有电视屏幕都开着,播放相同的景象,人们成群地站在走道间,楼梯上,注视着面前的电视。人异常的多,可是厅堂楼道异常的寂静。没人讲话,经理们不在乎部下丢开工作,不声不响,他们自己也在看新闻。走动的人都放慢脚步,尽量避免发出响声,打扰旁人的沉痛。所有的脸都那么庄严肃穆,闭住呼吸,好像他们自己也有家人被困在那熊熊烈炎之中。
我明白,即使从整个事件的刚一发生,所有美国人的心中只充满一种情感,那不是对恐怖份子的仇恨,更不是对纽约大厦倒塌的婉惜,而是对数千无辜生命丧失所感受的无可比拟的悲伤。世上没有比生命更可宝贵的了,没有比失去生命更可悲痛的了。
走进录音间,配音导演和技术员都安静地坐着,盯着台子上的监视器屏幕,同样是纽约新闻。见我进门,他们只扭头来张望一下,嗨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看电视,完全没有准备录音工作的打算。站了片刻,我说:我想最好我们换个时间,今天干不成。导演点点头说:对,我听你声音有点打颤。我说:定好了时间,给我打电话。导演和技术员都站起来,默默跟我握握手,送我走出门。我很想问问他们,纽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想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看这段新闻,可是我做不到,我必须离开。我怕我忍不住要流泪,我怕我会引得他们跟我一起流泪。我相信他们心里已经都在流泪,每一个正直的美国人心里,全世界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在流淌悲愤的热泪。
我没有走高速公路回家,改走市区小路,车开得很慢,我怕自己听电台广播,神情不一,闹出车祸来。一到家,我马上重新打开电视,这次看得时间长,对整个事件有个完整的了解。而且也看到另一架九十三航班,由于乘客搏斗,在弗吉尼亚荒地坠落,没有飞进华盛顿,撞毁白宫。该机驾驶员名叫杰森·达尔,是科罗拉多州人,家住利德顿市,就是我家所在。丹佛电视台已经派人登门采访,那妻子哭得泪人似的,说那天本不该他飞行,因为当班机长家里生孩子,所以他主动顶班飞一趟,却不想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飞行。
我看不下去,又一次关掉电视,呆坐许久,直到听见墙上挂钟敲响,起身去接儿子。刚过去几个钟头,我们这片住宅区每条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挂出了美国国旗,表示对数千死者的哀悼,也表达他们对祖国的热爱。并不需要有人振臂呼唤,也不需要有人下令或者组织,美国人的爱国之情,存在他们各自心中。他们可能平时总在批评美国的现实,各执己见,争吵不已,可是当悲剧发生,他们便自觉自愿地集合在星条旗下,同心同德,保卫自己神圣的祖国。
儿子回了家,吃过饭,我没心思像往常一样陪他做功课,就允许他趴在地上搭积木。我再次打开电视,收看新闻。
这一次我看到纽约警察在烟雾弥漫的街道上疏散人群,扶老携幼,满脸尘灰。
我看到急救人员从废墟中挖出伤员,抬着担架飞奔,跌倒了再爬起来。
我看到救火队员迎着烈火冲锋,奋不顾身,他们吶喊着叫楼里人们赶快往下走,逃出楼门,而他们自己却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冲,奔入爆炸,燃烧,倒毁,和牺牲。
我也看到许多普通的纽约居民,或居附近,或正路过,事件一出,他们马上自动参加现场救护,忘却自己面临的危险,用双手与砖石搏斗,抢救同胞。
这就是美国人的本色。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