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的独立日

文摘   2024-07-05 01:43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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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村的独立日

沈宁


每年的七月四日是美国独立日,那年一个美国朋友邀我到他的故乡去度过。

早晨我们从丹佛出发,南行近两小时余,便离开高速,走上土路,不多时,我便完全不知道身在地球哪一处原始之地了。

同样是洛基山,七十号公路两侧,因为山势适合,交通方便,修建了许多滑雪场,世界闻名,成了科罗拉多州最富足的地区。而我们去的这地方,也在洛基山里,却没有滑雪场,远离高速公路,还是一派未开发的山区景像。

山里树林葱绿繁杂,虽不像七十号公路两边那样经过修整维护,却更显天然,茂密浓绿中偶而有若干枯树挺立,伸张枝干。林间地上积满厚厚的落叶,经年不除,又得不到足够的阳光,潮湿腐烂,发出淡淡的臭味。路边草地上散落开放的野花,黄的红的粉的蓝的,摇摇晃晃,虽然就在路边,因为并没有很多车子经过,所以仍是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鲜艳丽欲滴。

我在土路上颠簸着,左摇右晃,贪婪地张望外面的景色,赞赏道∶“真美呀。”

朋友说∶"大城市里住惯了的人,看到大自然,就迷住了。"

我说∶"那倒不错。我们在中国上学的时候,有时到山村去劳动,看见什么都觉得美。早晨初升的太阳,野花上的露水,高耸直立插入云天的山峰。可老乡们一点不觉得美,看见太阳升起来,就想到炎热和汗水。看见野草上的露水,就想到天还没亮就上工,裤腿都湿了。看见高山,就想到天天爬山种地的辛苦,腰酸腿疼。"

朋友问∶"你们中国人在山上种地吗?我的邻居里有人养马,有人开石头,还有人养蜜蜂。从没听说过有人在山里种地,山里能种什么呢?"

我说∶"美国天然资源好,绝大多数国土都是平原,又只有两百多年的开发历史,土地富饶肥沃,农业发达,人口少,一切农产品都过剩,当然不必多开发农用土地。中国不一样,国土绝大多数都是山区,平原极少,而且开发了几千年,已经十分贫脊。中国农业水平落后,至今靠天吃饭,广种薄收,而且人口多,又特别讲究吃,中国人一年到头忙着顾嘴,还是不够。"

我们说着话,到了一个很小的镇子,大概连镇子也称不上,不过在一个山窝里,相邻住了一二十户人家。几处老旧的木头房屋,前后左右,这里那里,杂草丛里堆放些破损的车辆农具,几个坏车轮。一条狗拖着尾巴,在路边静静地走,一声不叫。到处好像荒荒乱乱,穷困贫乏,我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绝不会相信美国还会找得到这样的地方,穷乡僻壤。

朋友开过小镇子,又走片刻,便看到另一番景色。

一片大空场聚满了人,热闹非凡。所有的人,大大小小,都穿着整洁的衣服。男人们都刮了胡子,梳了头发,穿着白色衬衫,扎着领带,长裤革履,整整齐齐,甚至还有几个人穿着西装,这么热的七月天,真够奇怪。女人们都穿着彩色印花长裙,描眉画眼,口红鲜艳,头发编着花样。小姑娘都穿了花裙子,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很多小男孩们也穿着小西装,扎着领结,一本正经。因为朋友早已通知,所以我也是西装革履,有备而来,不显扎眼。

两个长型白色帆布棚已经搭好,六个男人还在形成三角形的对边搭第三个帆布棚,手里举着长长的塑料杆,说说笑笑,歪七扭八,几次险些把棚子跌倒下来,可是没有人在乎,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不抱怨。已经搭好的两个棚子下面,几个男子两人一组搭长条桌子,先把折叠桌腿扳直,然后两个人齐发一声吼,把长桌翻个个儿,挪动挪动跟别的长桌对齐摆好。旁边一个男人和两个男孩子,正把一台电视放到一个木架上,很大的屏幕,总有五十英寸。旁边还放了一个手提电唱机,两个尺把高的喇叭排列在两侧。

约翰和两个男人,说说笑笑,不慌不忙,摆弄一排三个大号烤肉炉,一起点火,烟还很浓,木炭煤球还没有烧红。特莉莎和两个邻人主妇,围在烤炉边上一张长桌上忙碌,安排各家各户送来准备烧烤的肉肠、牛排、汉堡肉饼、鸡腿等等,和锡纸包裹的土豆。左侧一个桌边,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欢叫着,围着两个主妇,整理蛋糕果冻一类的甜点。

右侧边,另外两个男子,围着七八个大号冰桶,把众邻家送来的啤酒、烧酒、红酒、白酒,瓶瓶罐罐,都塞到冰桶里的冰块里去。

女人比男人多,也比男人忙。有的在搭好的长桌边摆折叠椅,有的在长桌上铺长条桌布,有的在桌布上摆纸盘子,塑料叉子和纸杯子。还有更多的女人,年长和年轻的,络绎不绝地走来,提筐的,抱盆的。看来是各种吃食,蒙盖着银色锡纸。还有的女人,职责就是照看满场上乱跑的孩子们。好像事先分工安排好了,虽然没有人站在中间指挥,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肯定这里每年有这么一次聚会,所有的人都自动选择了自己的责任。

一个布棚下面,站着一个头顶光秃秃的老人,拉奏一把小提琴。旁边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弹一把吉他。两个人都不用乐谱,摇着身体,欢笑着,移动脚步,演奏美国乡村音乐,节奏鲜明,轻快跳荡。

场地边缘,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三个年纪不小的男子,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都穿着灰色长裤,白色短袖衬衫,那是二次世界大战美国陆军夏季军服,领子一边缀一个圆型徽章,胸前两个大口袋,缝着铜扣。左袖上缝一面美国国旗,右袖上缝着部队番号牌。他们头上都戴着灰色船型军帽,缀着好几个徽章。两人戴着白手套,仔细整理一面巨大的美国星条国旗,动作缓慢。另一个戴着眼镜,蹲着身子,整理一支长枪,就像中国电影常演的那种三八大盖步枪。想不到这么小个村子,竟有三个二次大战的退伍军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牺牲了呢。他们也许参加过太平洋战争,帮助中国击败日本侵略军,也许参加过诺曼地登陆,在枪林弹雨中冲锋。二百多年间,美国本土只发生过一次南北战争,可为了保卫世界和平,这个伟大的民族不断地在外国土地上牺牲自己的优秀儿女。

原来这个小村的独立日聚会,如此讲究。

场子里所有的人又忙了一阵,一个男子两手拢着嘴,提高声音叫∶"好了,都弄齐了,我们开始吧,剩下的活儿等会儿再接着做。"

听这一声吼,场子里所有人都停下正做的事情,搓着手,拍着衣裤,慢慢站起来,转身朝着场边那跟旗杆走。

一把小提琴奏起美国国歌,庄严缓慢。

旗杆下面,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年长退伍军人动手升旗。另一个戴着白手套的退伍军人,立正站着,举手到船型军帽边,向国旗行举手礼。那戴眼镜的退伍军人,也立正,将手中长枪横握胸前,庄严地注视着徐徐上升的国旗。前后左右的乡民们,大人小孩,戴帽子的人都把帽子摘下,所有人都把右手横在胸前,按着心口行礼,许多人喃喃张嘴,随着琴声低低唱着美国国歌。

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没有上级的组织,没有社会的监视,升不升旗,敬不敬礼,唱不唱国歌,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说任何话。美国政府允许公民随意焚烧美国国旗,美国人也可以把国旗做成内裤,包在屁股上。但是这里,美国心脏地带的乡民们,自觉自愿,诚心诚意,对着美国国旗表示崇高的敬意和忠诚。难怪有人说∶美国人一天到晚指责美国的错处,可没见多少美国人移民到外国去?我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水,这瞬间我真切地相信,美国确实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因为美国人民如此热爱自己的祖国,绝不会让自己的国家衰落下去。

我也将右手按在心口,望着升起的美国国旗,觉得十分感动。从小到大,我不知多少次听国歌,升国旗,可是从来没有过此刻的感觉,庄严,真诚,和崇敬。我不在美国出生,不得已只能做美国人,我是自觉自愿地选择做为美国人的。我愿意真心诚意地做美国人,我向美国国旗宣过誓。我不是一心趋利的小人,为了享受衣食而到美国来。

国歌奏完,国旗升起,人们都放下行礼的手,很多人抹去眼角的泪,相互点着头,向三个帆布棚走过去,相互谦让着,纷纷坐下。所有的人都互相熟知,不管哪家是男主人落座,或者只有一个小孩子。旁边人都晓得他或她是谁家,家里有几口人,所以都会自动给这家空出够数的空座位,然后在两旁再坐下。

几乎所有的主妇们都奔忙着,端色拉盆的,传蔬菜拼盘的,分饮料的,大呼小叫。男人们则互相招呼着,说说笑笑,你来我去,在各个冰桶里拿酒瓶酒罐,丢来接去的传送。还有若干男女在烤肉炉前排着队,每人两手拿两个纸盘,约翰和两个负责烤肉的邻居男人,挥着大铁叉,把烤炉里烤熟了的肉肠、牛排、汉堡肉饼、鸡腿等等叉出来,放到面前伸来的纸盘里。拿到烤肉的人,便走去布棚下面,分发给桌边的人们。

直到所有的人面前都有了饮料,有了蔬菜,有了色拉,有了酒,有了烤肉,男女老幼喊叫着,招呼着,都落了座,再没有一个人站立或者走动,可没有一个人动手碰一下面前的餐具和食物。我知道,同所有美国小镇一样,这里的乡民都信奉基督教,餐前必要先祈祷。我到美国十几年了,虽然没有信教,但是尊重信仰,也觉得很自然。

一个老人站起来,走到三个布棚环绕的中心点,手里拿了一本小小的厚书,是《圣经》。他头发都白了,几寸长的胡子也都白了,可是还很健康。他并没有穿神父或牧师的长袍,也许不是神职人员,只是这个小村中年纪最长的人。他扬扬手,说∶"让我们来祈祷。"

坐在长桌边的所有居民,都端正身体坐好,两手从桌上拿下来,放在膝盖上,低头垂在胸口,闭上眼睛,人人满脸的安宁和虔诚。

那老人站着,也低下头,闭住眼睛,开始朗声祈祷∶"尊敬的主,今天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我们全村人,男女老少,因为您的光辉照耀,得以聚在这里欢庆。我们感谢您的恩典,我们歌颂您的仁慈,我们崇拜您的伟大。尊敬的主,您赐给美国强盛与和平,繁荣和安定,您保护我们每一个美国人健康,自由,快乐,生活富足。我们祈求您将您神圣的福泽更多地降到我们的国土上,降到我们的灵魂里。今天我们有幸欢迎一个远来的贵客,同我们一同庆祝节日,我们非常高兴。沈先生是个中国人,出生在古老的东方。华盖世界的主,我们虔诚地向您祈祷,愿您同样地保护他,保护所有的中国同胞。让我们一起祷告,尊敬的主,愿您永远保佑美国。阿门!"

桌边所有的人都一起低声吟咏一声"阿门",然后抬起头来,满脸的笑容,左右转头,张望那个远从中国来的贵客。

我很不好意思,只好站起来。所有的人都拍起手来。我点着头,左右转脸,笑着,举起啤酒罐,大声说∶"谢谢各位,谢谢所有的美国父老乡亲。请同我一起干杯,祝美国永远昌盛繁荣。"

"祝美国永远昌盛繁荣。"

所有的人站起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酒杯酒罐,高声呼叫,欢笑,互相碰杯罐,然后仰脖痛饮。

小提琴声又起,伴着弹拨的吉他,悠悠扬扬。大家喝过酒,欢呼一阵,重新坐下,开始吃喝,各类烤肉,各种色拉,各种酒饮,面包面条,蔬菜瓜果,蛋糕甜点,应有尽有,让人嘴不暇接。

可是不过一会儿,桌边的大半人就都停下刀叉,不再继续猛吃,只拿个饮料或酒杯,慢慢喝,跟旁边人谈天说笑。美国不缺吃,所以从来不把吃当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小提琴和吉他转变了曲调,奏起欢快的舞曲来。马上就有几对男女站起,离开长桌,到场子中间,跳起舞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孩子挤在人群里,拉着手蹦蹦跳跳。坐在桌边不跳舞的人,也随着乐曲节奏摇着身子,拍着手,不停地欢笑。

朋友拉着我往场子里走,场子里有些人见我们走来,呀呀喊叫,松开手,空出地方,让我们进入行列。然后大家开始跳,都松开手,排成方阵,一列一列,东西南北,一齐蹦跳着转身。

朋友一边跟着队列跳,一边教我∶跟着节奏扭动屁股,两手依次拍头,拍肩,拍臂,拍臀,拍过一轮,便转身,然后再从头到臀再来一次。确实很简单,我节奏感还行,错了几遍也就会了。起先我还觉得,三十大几的男人,蹦蹦跳跳,扭屁股,拍屁股,不成体统,让人看了笑话。多跳了一会儿,也就放松了,身边有白发老头子,满脸皱纹的老太太,都像少男少女一样,尽情的欢跳,尽情地享乐。谁也不怎么注意别人,各自专注地享受舞蹈的欢乐。

我刚熟悉了这种乡村舞,乐曲忽然又稍稍一变,还是那个节奏,还是那种速度,场子里的人随着都转过身,不知从谁开始,一个挨一个,排起队来,后面的人两手扶着前面人的腰部两侧,形成一个连环,像小孩子玩火车,跟着乐曲,两脚在地上点着,扭着身体,跟着前面的人舞动前移。朋友在前,我在后,扶着他的腰,还有人在后,又扶着我的腰。我当然又得从头学起,跟着瞎跳,努力不踩别人的鞋子。谁对了错了都无所谓,只引起一阵阵欢笑。领头那人引导着整个队列,像舞一条长龙,从场子里跳到一个布棚边,绕着长桌转,队列里的人便随处伸手,把还坐在桌边的人拉进队列,跟着跳。连那发表祈祷词的白发老人,那三个升旗的二战退伍军人,也一个不放,都给拉进队来。于是随着舞蹈队列环绕三个布棚,参加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队列越来越长,摇头摆尾。绕过那几个大号烤肉炉,有人还忙着收拾炉子,也被跳舞队里的人拉住不放,只好丢掉手里的铁叉,戴着围裙,哈哈笑着,加入队伍,跟着扭。

这样好闹了一阵,恨不得个个都汗流夹背,才停止下来。男人们走到布棚下面,解除领带,擦额头脖项的汗,说笑着,坐下来大灌冰镇啤酒,不少人脱掉皮鞋,光着脚跑来跑去。女人小孩,纷纷拿起纸盘,又一次取食品,二次用餐。男人赶到烤肉炉边,给大家分烤肉。有些主妇开始忙碌,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饭,刀叉盘罐,都丢进大号垃圾袋。装满一个,便马上有男士从桌边站起,把半人高的垃圾袋,拖到场边上去。孩子们一趟一趟不厌其烦,跑去拿蛋糕甜点,果冻冰激凌,被妈妈们大喊大叫地阻止,不许他们多吃。

几个男子聚到一起,在一边玩一种古老的游戏,丢掷马蹄铁,去套不远处一根粗铁钉。另几个男子戴了手套,拿了棒球棍,到一边去打棒球,几个年轻女子看见,喊叫着也跑过去参加。一伙年长的老头老太太,凑到桌边,玩起扑克牌。

我背靠着桌边,坐在椅上,伸着两条大腿,两脚相绕,慢慢喝一罐啤酒,望着眼前忙碌的吃喝玩乐景象,忽然醒悟∶穷困并不一定不幸福。穷困还是不穷困,并不在于土地是否贫脊,不在于粮食是否够吃,不在于房屋是否够住,而完全在于人的精神,人的文明,人的心理。

全村人玩一阵,吃一阵,跳一阵舞,又吃一阵,又玩一阵,一直聚到天黑,才足兴而散。聚会的一切都还留在那里,只把剩馀的食物各自拿回家去。今天没精力收拾了,明天中午再来拆棚子,收垃圾,撤桌椅,擦洗用具。

因爲太晚了,衹好在朋友家里挤一夜,第二天再回家。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


后秀州公子沈宁
沈宁: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之首沈钧儒堂侄。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八三年赴美自费留学,美国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美国学校教师,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校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