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战争(上)

文摘   2024-12-30 15:52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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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战争(上)

美国 沈宁


我在北京买过一套中国历史故事集﹐是专门为儿童编写的﹐带回美国给儿子讲﹐想让他了解一些中国历史和文化。讲了几个之后﹐儿子就不要再听了﹐理由是﹕全是打仗杀人的故事﹐不好听。这个说法﹐叫我很吃了一惊﹐便重新翻阅了一下那套书﹐发现果然如此﹐中国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从春秋到民国﹐战事不断﹐许多日常生活成语竟然也都是战略战术的总结。


这种文化教育﹐我们在中国从小经历﹐少有人提出过任何疑问﹐只是盲目地接受﹐还觉得古人(及现代人)很会打仗﹐很会杀人﹐光荣伟大。难怪现今中国许多人﹐嗜血成性﹐热衷于战争叫嚣﹐特别是许多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中国人﹐那些在蜜糖水里泡大的中小学皇帝们﹐整天把打仗挂在嘴边﹐今天喊叫要打这个﹐明天喊叫要打那个﹐好像战争是个多么好玩的一件事情。


我从来不把战争当儿戏﹐因为从小听父亲母亲讲过太多他们曾亲身经历的战争故事﹐知道战争要流血﹐战争要牺牲﹐战争很残酷﹐战争很悲惨。战争中的每一个英雄﹐都以千万人死亡为代价。战争中的每一面胜利旗帜﹐都是插在成堆的白骨之上。战争中的每一声欢笑﹐背后都震响着无数妇女和儿童凄惨的哭声。我听父母讲过的战争故事很多﹐其中最能表现战争之恐怖和艰难的﹐是我的外祖父一家从香港逃难的经历。


1941
127日﹐日本飞机袭击美国珍珠港海军基地,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天日军便向香港发起全面进攻。香港人以为在英国的保护下﹐原本并没有在意日本是否会进占香港的问题﹐更对日军入侵毫无准备。


12
8日早上我的三舅和四舅两个,像往日一样,搭七号巴士去上学。四舅到学校门口,发现书包不见了,一路哭着,往回家路上走,想要找到书包。他走到亚皆老街,听见远处有飞机轰炸的声音,慌忙靠墙蹲到地上。他那时虽然只有7岁﹐但从北平逃难到南京上海﹐又逃到武汉成都﹐经历过许多次空袭﹐晓得那有多么的可怕。他问过路人:是演习还是真的?过路人不经意地说:是演习。于是四舅便又起身﹐接着走路﹐找书包。


天上轰炸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过路人开始奔跑起来,有人大叫:是日本飞机轰炸﹗启德机场轰坏了﹗四舅听到﹐知道事态严重﹐害怕得很,站在路上﹐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因为轰炸﹐学校紧急放学,三舅跑到四舅教室﹐找不到四舅,便沿回家路﹐拼命跑来寻找。半路见到四舅站在马路当中发愣,一把拉了他﹐就往家跑。四舅还哭着﹐要找他的书包﹐三舅说:仗都打起来了,还要什么书包。


12
9日晚,外祖父接到杜月笙公馆通知,说杜先生在重庆托了中国航空公司,当晚到香港来接许崇智和外祖父几人飞去重庆,请外祖父晚饭时候到杜公馆等车子去机场。外祖父按照时间﹐到了杜公馆﹐杜太太找出杜先生一件毛衣﹐托外祖父带到重庆,交给杜先生﹐说是重庆天冷。


等到同行的人到齐﹐大家起身出门﹐到了车库﹐坐进车里﹐车夫发动车子之后﹐才发现因为杜先生不在﹐车子不经常外出﹐眼下车里汽油不足﹐恐怕开不到飞机场。与其半途停下﹐不如当下抓紧时间﹐先加足汽油再出发。车夫于是请客人们暂时下车小候﹐他赶紧开去加油。但是不料﹐附近各加油站﹐因为怕遭日机轰炸,早都关了门﹐无油可加﹐无法可想。车夫回来﹐垂头丧气。外祖父一班人不及多话﹐只好匆忙决定步行,从杜公馆往飞机场走。


一路上到处混乱堵塞,人们惊惶失措,碰碰撞撞,外祖父等人又都穿着长衫皮鞋﹐根本跑不快。看看过了午夜十二点,还没走到机场,远远听见一架飞机起飞,想必就是杜先生安排来接他们的那个航班﹐实在无奈﹐外祖父只好转路回家。


第二天,日军空袭之后﹐继而开始发动炮击。只见香港地区﹐到处是印度兵卡车,一辆接一辆从新界往尖沙嘴撤退。亚皆老街游民﹐三五成群,四处逃窜﹐整个九龙已然大乱。外祖父慌忙脱下长衫,换上短衣,与外祖母带着三舅四舅五舅三个,出门逃难,到山林道临时租的小屋去住,床也没有,大家打地铺。那时母亲已经单身一个﹐到昆明西南联大去读书了﹐不在香港


外祖母决定﹐让大舅留在亚皆老街﹐负责看家。他虽是家中长子﹐但当时还不到15岁﹐兵荒马乱,一人在家,怎能不害怕。他后来告诉我们﹐那些天他晚上根本不敢睡觉﹐通夜睁着眼睛枯坐。只有白天才敢睡一会儿觉﹐也睡不稳当。几天下来﹐筋疲力竭﹐人整个瘦了一圈﹐神经也几乎要崩溃。


外祖父外祖母和三个舅舅﹐逃出家门﹐一路上,只见几处粮店遭抢,饥民遍地。外祖母本是小脚,又拉着年幼的五舅﹐都走不快。没走多远﹐当街一群抢匪挡住去路,一个个搜身,抢去携带的所有钱钞,然后给了他们一张纸,上面写道:心胃气痛散。外祖父问﹕那是什么意思﹖抢匪们说:拿这条子,以后在香港通行无阻。外祖父外祖母先还不大相信﹐但是没有想到﹐果然如此,他们继续往前走,凡再遇有路人拦截,便递过去那纸条,即获放行﹐再没有搜身和抢劫。


对现在的中国青年们讲这种故事﹐恐怕不大会有人相信﹐但那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们亲身经历的情况。原来香港的抢匪们﹐也很有组织﹐而且相当讲公道和信用。他们拦路抢了人﹐还会给路条﹐并且说是抢过一次之后﹐绝不再抢第二次﹐那就确实不再抢第二次。而且他们只抢钱物﹐绝不伤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拿了他们的路条﹐甚至还有一种人身安全的保护。所以那些抢匪﹐并非见利忘义﹐图财害命﹐还是多少讲些人道的。   


到了第三天,日军占领全部九龙。香港居民﹐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地挂出太阳旗﹐表示接受日军统治﹐以免家人遭到日军捕杀。本来没有想到日军会如此之快侵占香港﹐很多人家准备不足﹐突然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要买太阳旗﹐自然很多家一时买不到。于是许多人就只好自己赶紧想办法﹐急忙扯块白布,或者拿个白床单﹐也顾不得尺寸比例﹐稍稍一量剪个方块﹐在白布正当中扣个大碗,用红墨水沿边画个圆,然后将碗拿开﹐圆圈中间涂满红色﹐只当就是太阳旗﹐挂到门口,远近看去﹐好像鲜血淋淋﹐实在丑恶至极。


到处米店关门,大家要吃饭﹐就去抢粮。九龙仓库大门被打开了,人人都去抢东西﹐山林道小屋旁边﹐一个临居抢来一箱沙丁鱼罐头﹐摆在家门口。三舅从自家里拿了一碗米,跟那邻居换回来一盒鱼罐头。于是那天﹐外祖父一家吃饭,每人一碗稀饭,加一条沙丁鱼。外祖母不许多吃﹐说是要留下来﹐以后每顿饭慢慢吃。


一连多天,不敢出门。三舅当时9岁,四舅7岁,五舅4岁,怎么熬得住,又不敢哭出声,外祖父只好每日讲《西游记》给他们听,又当饭解饿,又转移他们注意力。那一天﹐外祖父正讲到火焰山上铁扇公主肚子痛,英军从香港炮击九龙天文台。一炮打到山林道上,所有窗户震得粉碎,玻璃渣从舅舅们的头上落下,下雨一般。三个舅舅发一声喊,双手抱头,卧倒在地。天保佑,没有人受伤。


看来山林道也住不成了,外祖父外祖母赶紧领了三个舅舅,再次出门逃难。凡上路,外祖父总背条棉被,走到哪里,铺在地上﹐一家人可以坐在树边墙脚休息,清晨天冷,也要这条棉被包住三个舅舅﹐不使着凉。外祖母则永远提个暖水瓶,遇到哪里有个门洞,一家人挤进去,拿出牛奶,滴几滴在暖水瓶盖里,冲点热水在里面,给大家分吃。有一次,外祖母跟外祖父两人﹐把那冲了牛奶的暖水瓶盖推让一下,牛奶撒在地上,四舅大叫:可惜可惜。三舅低头生气,不讲话。五舅说:我口干的时候,用舌头舔湿就不干了。


他们几人这么一吵闹,那房子里面的住户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门洞里挤了外祖父一家,便生了气﹐厉声喝叫,赶他们走。外祖父外祖母们只好领着舅舅们,背着棉被,提着水瓶,离开门洞﹐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走一阵歇一阵。开头大家还总想挑个干静一点地方歇脚,后来累得紧了,也就不顾,随地而坐,四周时是死人,蝇虫乱飞。如此漫走﹐到底无处可去,外祖母便决定﹐还是最好先回家,她实在很惦念留在家里的大舅﹐尚不知他是生是死。


可是回家的路已经不通,日军设立岗哨﹐把守路口要道,铁路桥洞都过不去。天色已晚,外祖父一家站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办。看到旁边有一座木屋,他们便过去﹐坐在门外﹐稍事休息﹐商量办法。房子主人听见动静﹐出门来问。外祖父自称是新界元朗生意人,到九龙投亲,过不了岗。那房子主人说:走难遇贵人﹐进屋来歇脚吧。那人是个木匠,说他的楼上有间空屋子﹐可以临时租给他们住住。


外祖父一家走进那房子,向主人买一点豆糊,五人分吃。木匠看他们实在饿得可怜,分给他们一人一碗白米饭。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白米饭了﹐五舅不相信有人会送饭给他吃,看着面前的饭碗,问:这是给我吃的吗?很久不敢动手。


吃过饭﹐一家人爬上楼﹐住进那间空屋﹐没有床﹐睡地板。满屋都是臭虫,大人小孩翻来覆去﹐无法睡着。五舅到底年纪小,一天辛苦之后,胸口爬满臭虫也不管,终于睡熟了。外祖母坐在一边,通夜不合眼,帮忙捉三个舅舅身上的臭虫,让他们睡觉。


日军把九龙塘作炮兵阵地,四处戒严。外祖父外祖母带了三个舅舅,每到白天﹐就在周围打转,想瞅空子过铁路。一天转下来,没有机会,便回到那木匠的家﹐钻回楼上空屋﹐伴着臭虫过夜。终于有一天,早上四点钟,外祖母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戒严取消了。她赶紧叫醒外祖父和三个舅舅,半睁着眼,背棉被,提水瓶,跌跌撞撞,拼命往桥上奔。刚跑过戒严线,日军便开枪扫射。原来不是戒严取消,是日军换岗,接班的晚到,有了二十分钟的空,让外祖父一家人跑过去了。


回到家,外祖母看见大舅,两个眼里不住流泪,对大舅说:你还活着。意思是:你还没有死。外祖父问大舅,日本兵到家里来过吗?大舅说:有一次来了几个日本兵,带了米来,要我给他们煮饭吃。我只好生火煮饭,他们吃饱了,临走把剩的米留给我。大舅还告诉外祖父:上海七十六号也派了人,和日军一道来家里,搜查过几次,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走了。上海七十六号是日寇的特务组织﹐因为外祖父潜逃公布汪日密约﹐对外祖父恨之入骨﹐誓言非杀之不可。


外祖父一听,马上拉了家人﹐掉头就走。既然七十六号晓得大舅一个人留在家里,必知外祖父会回去找他。那么七十六号一定也还会再来搜查,说不定已经埋伏在周围。外祖父大小六人赶忙跑出去,找到余启恩先生帮忙,在山东街他的亲戚黄医生家楼上躲起来。从此一家大小不许出门走动,一连数日﹐舅舅们憋得要命﹐真是可怜。


好大一阵,九龙完全成了死城﹐毫无动静。忽然一日,传出消息﹐说是日军下令﹐疏散难民。杜月笙公馆马上给外祖父送来几张难民证,嘱咐他们拿了难民证﹐分批化装难民,按照日军指定的时间地点集合﹐逃出香港。外祖母自然是要外祖父第一个先走,外祖父心里着实很怕,但是不冒这险,留在香港,也只有死路一条。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



后秀州公子沈宁
沈宁: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之首沈钧儒堂侄。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八三年赴美自费留学,美国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美国学校教师,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校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