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蓝字,立即关注
《资本论》的阐述起点
——读马舍莱《关于<资本论>的阐述过程》随感1
“但是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
科学的阐述过程及起点
除非在运动场的赛道上,否则一切起点都是可疑的。然而,如果不是我们已经开始奔跑,并且习惯于这种被动的姿势,我们压根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因此,接纳一些侥幸获得的科学“真理”并不构成对于探求这种“真理”之起点的阻碍。实际情况也往往是两种科学的交锋,新科学和旧科学都仍在标榜自己为科学,前者是侥幸的成功者,后者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大败。
澄清科学运动过程,尤其是澄清该过程的起点则是对于整个过程中的侥幸的驱逐(这是一种救赎,失败的意义和胜利的喜悦必须出现在这样一种救赎式的崭新写作风格和与之相应的阅读方式中)。这个过程及其起点,不是研究过程及其起点,而是阐述过程及其起点,因为只有阐述过程这一“按照知识严格的运动规律来组织安排话语”的运动才是自主的运动,才可以与社会文化和思想结构联系起来(虽然它也受制于自身与特殊规律的关系而不能任性)。而阐述的起点,亦即阐述过程赖以为生的前提条件,将在我们又一次冷静地审视阐述过程时为我们所知。
这无疑是艰巨的任务,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都在有意地阅读(共同写作)/写作中都感受到寸字难行。一方面,我们必须给予阐述起点以优先地位,毕竟,我们不是一无所知,而是已经(被迫)知道了许多,无法再简单地“从零开始”;另一方面,起点作为一个基地,还并不能提供一切在文本铺开过程中所需要的物资,更有可能的是,我们不得不始终保持一种“虚假的饥饿感”。可以说,我们既不能在一开始说出一切,也不能磨磨蹭蹭停留在对于这趟旅途的担忧中。
马克思来到了政治经济学这门科学的入口处,就像来到了地狱的入口处。就《资本论》开篇来说,它经历了反复修改,并且依旧存在“可修改”的空间(马舍莱:“科学话语的价值实际上来自于其未完成的状态”)。这是马克思将入地狱的一个见证,事关科学话语的重大任务不适合那些投机取巧之人,而适合马克思这样的对尚未显现之物有充分尊重的实际劳动者。
马克思没有从那种业已成型的庸俗经济学家学说中所随意设想的拥有公共意义的观念出发,他就是要看穿这些观念的超历史性。相反,他坚信,科学观念的建立和科学话语的实现是同一回事,二者并行不悖。如果我们仅仅把《资本论》视作某种科学话语的传播,视作纯粹的理论,我们就会错失其真正的批判性之价值。《资本论》是将理论与实践统一起来的科学理论,而不是其他种类的任意科学。它坚决否定存在任何永恒在场的科学话语,而让每个人都在实践的辛劳中把握理论的进路,在理论中反过来理解实践之重大意义。
如何阅读科学话语
我们不应该过于相信作者,包括作为一位作者的马克思,我们应该与他共同写作《资本论》。这就是对于《资本论》等科学话语的阅读方法的最简洁表述。
思辨哲学与纯粹的科学意识形态
马舍莱在此处表现出明显的针对黑格尔的“敌意”,这也是这一整个阿尔都塞主义的读书小组的普遍观点。
先是前黑格尔的理性或思辨哲学,帕斯卡尔、 笛卡尔、孔狄亚克和康德都“试图确定科学的某种状态得以稳定的条件”,都试图用压抑和转移矛盾的办法来装作解决了矛盾。
再是黑格尔和他的辩证法,在马舍莱看来,辩证法可以被看作“矛盾的受难日/神圣降临”——矛盾从此再也无暇旁顾,而必须服务于最终的完满形象的建立,这种建立是一种永恒的重复,一种西西弗斯式的苦役。辩证法不能提供任何科学性而只能提供科学的意识形态,其中,我们误以为我们在从事科学的事业而非一门技术活,误以为我们获得了什么真知。
黑格尔自己不也曾经表明,比起回答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追问元问题吗?马舍莱这里的指控并非毫无证据。我们当然可以认为,黑格尔将知识的悖论性作为知识的真理性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停留在否定之中,否定性的生产性只能生产出“无”/问题/匮乏。于是,一种更加残忍的压抑取代了康德的压抑、笛卡尔的压抑、帕斯卡尔的压抑,传统逻辑的问题仍然滞留在哲学史的长廊里,黑格尔用概念演绎覆盖实在发展的同时也遮蔽了二者的不对称性(偷偷说一下,其实黑格尔恰恰不是不知道这种不对称性,而是太知道了,以至于没想到法子解决,遮蔽其实是一种从重指控)。现在,彻底没有希望了,这就是辩证法干的好事。
而且,起点问题也在黑格尔那里失踪了。黑格尔那里不是“无开端吗”?由于扬弃了“开端——结尾”的二元组,起点的充分与否现在只能被看作一种不必要的勤劳,毕竟莫比乌斯带上的任意一点都有着绝对可靠的资格成为起点。
对于马舍莱来说,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是一种否定神学,除了“一切自有其道”,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超越黑格尔——马克思的阐述方式
唯物主义科学似乎是从黑格尔的夜晚醒来的唯一出路(虽然我本人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当然离得最远恰恰是建立在二人的深刻同源性上,二人都来到了真实世界之大门前,黑格尔却踌躇不前)。它采用一种“分析方法”,《导言》是这种方法的大纲。从中,我们知道,“科学的严密性在于消除所有能够混淆实在和思想物的东西”,不能满足于形式上的演绎,必须觉察概念思维本身总是已经是我们的现实性错觉(与现实擦肩而过)。归根到底,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客观现实过程对认知起着决定性作用。所以,问题就在于从概念到命题再到系列命题的铺陈是否确定,而不是我们的认知是否符合对象,或者反过来,对象是否符合认知。
当然,梦醒时分,梦中余味还盘旋在马克思的嘴边。他时常受到黑格尔的诱惑,黑格尔在他耳边呼气,引诱他闭目重瞑。马克思的做法则是:一边将诱惑看作诱惑而不是装作唐僧,一边却始终默念——看过光明的眼睛是无法再忍受漫漫黑夜的。我们在马克思的一些早期手稿中感受到他的挣扎,他必须放弃一种《逻辑学》式的安排与阐述方式,或者在某些地方被迫采用,因为唯物主义科学是一种思想过程,不可以用概念代替现实事物的内容。对此,马舍莱说:“为寻找概念正确的路径,应该强调言语当中不容易与现实混淆的东西,科学语言在反映现实的同时也排除了现实。它应该排除这种现实,但为了能够解释现实,并不是将其彻底取消或者废除。”
形式阅读与内容阅读
形式阅读就是症候阅读。形式阅读关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中不起眼的工具,这些工具,用黑格尔的话说,是正在生成的理性本身的工具。
两种阅读对应着两种书写。马克思既在经济阐述的层次上,严格地让经济概念贴近实在(对应内容阅读);也在阐述手段和写作方法的层次上编织着一套概念网络,这些概念相辅相成又相互敌对。
财富or商品?
提起《资本论》的(阐述)起点,多数人只会想到是商品,毕竟,马克思自己都说“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作为现代社会最简单的社会形式,弄清楚商品才能弄清楚货币,弄清楚货币才知道资本为何物。在马理论学界,起点是毋庸置疑的,有争议的只是作为起点的“商品”究竟是“概念”还是“事实”?
马舍莱在挖掘《资本论》的开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的奥秘时则有另外的看法:出发点,或者第一个概念乃是“财富”,它引出其他所有概念,它无需证明,或者说不可证明,没有人会去理解财富而非直观财富。
这是马舍莱大胆指出的马克思的《资本论》的隐秘出发点。
财富——身外之物
财富不是事实,必须由一定的事实表现出来。它不是理性主义的焦点,而是经验论所关注到的不完善的意识形态观念,它不提供什么有效内容因此也不引人注目,看上去就像是给“商品”牵马的下人。
马舍莱接着如此解释马克思为何另辟蹊径从这样一个“小喽啰”开始阐述整个概念网络:
第一个原因是,这是纯粹的经验分析,从中“商品”这一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又缺乏丰富规定的基本元素被引出(商品是财富的“基本形式”);第二个原因是,马克思借由这个不确定的出发点完成与过去国民经济学的虚伪之和解,财富明显靠不住,所以才显得后续整个概念网络是必要的(垫脚石);第三个原因是,马克思在其他的经济学著作中就以财富为起点来思考经济学,比如《手稿》,《手稿》虽然开篇讲的是“工资”,但也是财富概念的辖域,《手稿》揭穿了财富的表里不一,财富同时意味着贫穷,这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系统性癌症,社会财富只要在增加,贫穷就随之增加(不是一种量的跟随,而是质上的契合),马克思由此从财富推导出一种知识:“概念功能不表现在它的不确定性上,而在于它的本质性上,因为经济过程的所有实质均存在于此”(不靠谱也能起作用是因为其本质性的规定,断裂的侵入是科学表达的条件)。
《资本论》与《手稿》相比,则转变了对于财富的态度,不再信任财富给出的那些表象,因为那是空洞的,相当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马克思现在将财富进行切割,顺其本性,而不再想着拔苗助长的事情。财富出场的唯一作用就是告诉我们它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
这意味着《资本论》的起点是任意且直接的,最好赶紧将它遗忘。财富只是一个需要被排斥的开端,一个淫荡的对概念网络的暗示。
进一步说,对待财富态度的转变也意味着《资本论》的分析不再是一种内在的批判性分析(黑格尔),而是一种条件研究,在矛盾处,存在无法探头,矛盾处意味着存在的疼痛和浩劫。
词汇—术语
马舍莱耍了我们,现在要喂给我们糖吃:
“事实上,根据第一个分析,出现了一系列词汇,这些词汇在后面的分析当中有部分修改,它表现了分析活动的详细特征。这一系列词汇,或者说概念索引也遭遇重大的改变。”
这些词汇包括“表现为”“基本形式”“自然形式”“表现形式”。
形式概念似乎表明了“事物的经验性存在模式,它的出现、显示和表现方式。”分析的出发点仰仗这些形式概念。同时,结果却是——术语革命造成了一种关于真正科学的理解上的困难:“马克思使用了以明确含义规定推理形式的概念,但却没有说明这个含义,没有明确地做出规定,仿佛不需要定义一样。如果概念是均质的话,就不会产生这么多的困难;但是根据推理的不同程度,如果它们可以有不同的定义的话,那是因为这种变化也对它们的定义有帮助。形式概念也可能非常重要,因为这样一来,就可能约束普遍意义上的概念地位(statut du concept) 在不同程度上的使用:从它的“自然形式”到最抽象的形式。”这种困难却无法阻止真正饱含“激情的理性”之人,“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这种困难实际上是马克思留给那些想要超越他的真正行动者的礼物,在过渡的裂缝中,一切都被允许,一切都被禁止,我们无依无靠,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