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在台北与李敖聊天(下)
李敖先生(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话题转到了写作方面。李敖又重复了他的自评:“50年来和500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他认为鲁迅的白话文比不上他的白话文纯净。我说,鲁迅是中国现代白话文的奠基者之一,也是中国文学由以文言文为正宗向以白话文为正宗过渡的桥梁。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草创时代,鲁迅书面语言的成分比较复杂,既有通行的民间口语,也有方言俚语、外来语;鲁迅由于看过许多旧书,耳濡目染,写白话文时还常不免流露出古文的字句和体格。对于后者,鲁迅自己并不满意。他在《写在〈坟〉后面》表示:“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不过,鲁迅作为中国现代语言大师的崇高地位,已为举世所公认。
鲁迅先生
我询问李敖的写作习惯,问他那上百册的著作是不是一气呵成、一挥而就的。李敖说,他从来没有急就章,他的文章都是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之后才付排的。他随即展示了《李敖快意恩仇录》中《淫记》一节的手稿。手稿被裱成了卷轴,上面有认真修改的笔迹。凡援引外文处,大多是剪贴原文的影印件,以免转抄有误。即使援引旧作,他也做了润饰,并没有原文照贴。李敖说,会修改文章的人,不会留下修改的痕迹,好比从会化妆的人脸上看不出着意化妆的地方一样。他的前妻、影星胡茵梦,每天都要用两小时化妆,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未施脂粉。台湾李敖著的《快意恩仇录》
李敖还补充说,他修改文章的一个秘诀是朗读。宋代大散文家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就反复朗读,务求文从字顺,语调圆熟,虽千回百转而毫不滞涩。比如“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最初写的是“泉冽而酒香”,朗读后改为“泉香而酒洌”,与前文双句成对,工整贴切。李敖说他写完文章后也像欧阳修这样反复朗读,细心琢磨,注意语言的色彩、音调、力度、韵味。我问李敖今后的打算。他说,对于他的才能,读者所知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最早人们知道他是历史学家,不知道他是文学家。后来读了他的杂文,知道他同时又是文学家,而不知道他是演说家(据说他小时候有点对齿,发音时不那么利落)。近些年来,他在电视台开辟了《笑傲江湖》专栏,专揭国民党的黑幕,又经常接受广播电台的采访,人们已普遍承认他口才好,善雄辩,是演说家。然而,他还有一个才能没有被人们普遍认同,那就是他还是小说家。他创作过一部小说《北京法源寺》,写得细节逼真,连对寺庙窗棂的描写都是根据历史照片,而不是随意虚构。有一次他在医院排队领药,一个摩登女士回过头来说:“李敖先生,你的《北京法源寺》写得好极了!”他顿时有知己之感。他说,他今后准备创作更多的作品,那时读者就都会佩服他这位有潜能的小说家了。台湾李敖著的《北京法源市》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我们的聊天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李敖下午一时半要去电台录音,所以我们只好中断谈话,立即去吃午饭。离开他寓所之前,李敖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去年台湾最畅销的《李敖快意恩仇录》,扉页上的题词是“漱渝先生清赏 李敖 1988年 9月20日”;另一本是鲁迅编辑的《海上述林》上卷,1936年5月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总印数仅400部,扉页上写的是“以此奇珍送漱渝先生李敖1998年9月25 日”。他又破例带我参观了卧室。卧室里有两幅大照片。一幅是“H”的头像。这位台湾电影《窗外》的女主角,被李敖称之为最漂亮的女人。《李敖快意恩仇录》中选取了作者给她的5封情书。另一幅是一对双胞胎洋妞的裸体——1971年至1972年,这幅照片陪伴李敖度过了近一年的铁窗生涯。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就餐的饭馆就在李敖寓所的楼下。吃的是客家菜,为了助兴,又喝了一点啤酒。菜的味道不错,我吃了很多,李敖便又添了一道菜。待饭毕,吃完果盘,李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过50岁之后,注意节制饮食,所以现在身体很好,精力过人。陈先生,以你的年龄应该少吃一点。因为今天我做东,所以等你吃完之后我才说这番话。”听到这里,我内心顿时一热,想起了友人对李敖的评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在朋友面前,李敖确定是率真的,忠厚的,温情的……李敖儿时在北京上学的新鲜胡同小学
临别前,我不禁脱口而出:“李敖先生,希望你争取回大陆看看。”我知道,李敖是一位有中国情结、民族正气的学者。他不忘本,很念旧,对中国大陆一往情深。他1935年4月出生在哈尔滨,后来在北京内务部街住了约十年——这里留下了他童年的欢笑和幻梦,还有他那最感温馨最感神往的春梦无痕的初恋。无怪乎他常痛斥那些自称“小蕃薯”或“大芋头”的台独分子,骂他们夜郎自大,数典忘祖。然而李敖仅仅跟我紧紧握手,并没对我的话做出直接回应,似乎心情十分复杂。我回到下榻的地方,急切地翻开刚得到的《李敖快意恩仇录》,发现书里有以下一段话:“‘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就是我的名言,我当然深信不疑。……‘近乡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为宜。我如今在台湾一住50年,50年间,一天也没离开,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园梦重归’比真重归好得多……我终将化为白毛老怪,死在台湾……生为白山黑水之民,死为草山 (阳明山)浊水 (浊水溪)之鬼。”青年时代的李敖
但我想,“梦重归”跟“真重归”的感受毕竟会有很大差别。李敖是一位在大陆拥有广大读者群的作家,除开他的两部回忆录之外,他的文集也将全部在大陆出版。李敖先生能不能“以智胜怯”,再次踏上他一往情深的故土呢。我跟他的广大读者都在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