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在台北与李敖聊天(上)

文摘   2024-09-27 00:00   山西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在台北与李敖聊天(上)

李敖先生(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李敖——台湾文坛的独行侠,他性格复杂,面貌众多,被喻为都市丛林中的稀有动物。他说过:与知心朋友谈天,我很愉快地说很多话;与俗人相处,我就非常爱沉默了。我肯定不是李敖的知心朋友,又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俗人,所以从来没产生跟他聊天的念头。


李敖先生

其实,我认识李敖已有十年之久。早在1989年6月,李敖的小友苏荣泉来北京,约我编5本《鲁迅语录》,用以跟他推出的6本《李敖语录》配套——这套书的编者应凤凰女士也是我最早结识的台湾朋友之一。这年8月,我做梦似的飞到了台湾,经常活动的场所就是位于台北敦化南路490号的李敖出版社。我记得这家出版社还挂了其他几块招牌,如天元出版社之类,不过仍然是李敖出版社的一彪人马。就在这家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李敖。他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是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似乎是着一身长袍。我身高体肥,十分醒目,又来自大陆,按惯例,作为东道主的他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但李敖不苟言笑,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出于文人的自尊心,我也没有主动走上前去自报家门,说些“心仪已久”“仰慕之至”的话。倒是他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母跟我握手寒暄了一番,并合影留念。

李敖出版的书籍《李敖语录》部分丛书

不过,每逢周末,小苏都要出大钱盛情款待我,如去日本料理店吃生鲍鱼,听甄妮小姐唱歌……小苏对我说,这笔招待费其实都是李敖先生掏的。他希望我回大陆之后能替李先生收集一点台湾“二二八”事件的资料——当然,李先生还会付资料工本费。

荣泉出版社出版的《李敖大全集》20册

此后我几乎每年都有来台湾的机会,只不过再也没见到过小苏——他感到自己还年轻,出版社前途黯淡,不如改行去炒股或帮“金主”做放债收息生意。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挫折:先是炒股被套住,后是放息被绑架,最后是到泰国旅游被枪杀。幸而凭着李敖先生的胆识和义气,几经周折,他替小苏的遗孀从8家保险公司讨到了高达2亿3790万新台币的人身保险金(约合86万美金)。其中酬谢李敖先生的部分,用于办一家“荣泉出版社”,迄今已出版了20巨册的《李敖文集》。小苏生前跟我说,他对李敖是很忠实的;李先生也承认他跟国民党斗争时,小苏是第一线的人物。用小苏的部分保险金为李敖出书,我想这会符合小苏的遗愿。

1998年,作者第5次赴台湾讲学

1998年9月,我第5次赴台湾,终于得到了与李敖聊天的机会,原因是我受友人之托,给李敖带去了五千多美金——这是北京友谊出版公司支付《李敖回忆录》的版税。这位友人叫陈敬介,台湾出版界的一位新秀,在台湾东吴大学读书时曾代表学生会邀请李敖前去讲演,最近又在策划出版一本名为《李敖在东吴》的书。由陈敬介先生陪同,我到李敖先生在台北敦化南路的寓所拜访了他。

北京友谊出版社出版的李敖著的《李敖回忆录》

现在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间阔大的书屋,大约是打通四间房装修而成。靠墙摆满了顶天立地的书柜,房中间也摆着书桌和书案,上面横横竖竖地躺着书籍和杂志。李敖收集资料的原则是“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宁失之过滥,不失之交臂”。他文章的威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资料的丰富性和准确性。对李敖来说,冠以“资料大王”的称号的确不是溢美之辞。

李敖的书屋

我这回见到的李敖笑容可掬,热情地给我沏茶、续水。这印证了他的一则自评:“我的做人比我的讲话好,我的讲话比我的文章好。光看我的文章,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因为我是鲁迅研究者,所以很自然地由鲁迅的挚友许寿裳先生引入话题。李敖说,目前台湾有些人认为,许寿裳1948年2 月 18日深夜被人杀害于台北寓所,是由于小偷行窃被发现,转而行凶,并非政治性谋杀。我说,当时在台湾的一些文化人(包括许寿裳亲属)认为,许先生在台湾“二二八”事件前夕被暗杀,跟当时笼罩全省的白色恐怖有关,跟许先生在台湾宣传鲁迅业绩、撒播“五四”新文化运动种子有关。我还告诉他,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张光直最近发表了篇回忆录.题为《蕃薯人的故事》,其中谈到他因1949年4月6日国民党情报机关策划的“四六”事件被捕,被关押在又旧又矮又破的台北监狱。有一次,他在牢房墙上看到一行字,刻在离地面约一尺高的地方。这几个字是“杀许教授万侔受苦”。“万侔”正是杀害许寿裳的凶手高万侔的名字。

1904年,与绍兴籍留日学生合影。左起:陈仪、许寿裳、鲁迅、邵文镕

这就证实了当时一个说法:国民党特务利用高万侔行凶之前曾有过不予处置的承诺,结果由于许案震动了全国,国党政府只好杀人灭口,拿高万侔当替罪羊。“杀许教授万侔受苦”,正是高万侔喊冤的声音!
接着又谈起了已经去世八年的台静农教授。台老是鲁迅领导的文学团体未名社的成员,在台湾执教四十余年,桃李盈门,又擅书艺,故在台湾文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李敖对台老颇有微词,归纳起来大约有两点:一是认为台老疏懒,二是认为台老胆怯。“疏懒”的证据,是《静农论文集》所收文章写作时间长达55年,平均下来每天只写了19个字。每天写19个字便成了大学者,可见台湾知识分子标准的乱来。“胆怯”的证据是台老来台之后噤若寒蝉,从来没有发表过纪念鲁迅的文章,反过来倒在胡适面前称“门生”或“后学”。对于前一点,我没有发表意见;对于后一点,我为台老做了一些辩解。我说,从北洋政府执政到国民党政府执政,政治日趋黑暗,统治日趋严酷。当权者用皮鞭、镣铐、监狱、电刑、枪杀……实施残酷的教育,使人们见酷而不再觉其酷。专制政体下多有沉默的国民,少有反抗的英雄,这并不足怪,应该侧重从时代寻找原因而不宜苛求个人。台老在20世纪30年代是左翼人士,曾参加中国共产党,因而多次被捕入狱,甚至株连家属;来台湾之后又目睹了许寿裳被杀的惨剧,因而寄情于烟酒书法。这其实是一种无奈。李敖耐心地听取了我的观点,没有表示异议。

台静农书法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