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不必停驻于开端之奥秘 | 布洛赫论雅各·波墨

文摘   2024-11-06 23:43   德国  


雅各·波墨

Ernst Bloch


南冥 | 译

柚柚 | 校







恩斯特·布洛赫(1885-1977):德国哲学家,著有《乌托邦精神》(1918),《托马斯·闵采尔作为革命神学家》(1921),《踪迹》(1930),《本时代的遗产》(1935),《自由与秩序》(1947),《主体-客体:黑格尔解释》(1949),《克里斯蒂安•托马修斯》(1949),《阿维森纳与亚里士多德左翼》(1949),《希望的原理》(1938-1947),《自然法与人的尊严》(1961),《图宾根哲学导论》(1963),《宗教的遗产》(1959-1966),《论卡尔·马克思》(1968),《基督教中的无神论》(1968),《物质主义问题,其历史与实质》(1972)等。

本文译自Ernst Bloch. Vorlesungen zur Philosophie der Renaissanc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72.





我们现在走向波墨,他与帕拉塞尔苏斯紧密地共属一体。雅各·波墨1575年生于格尔利茨附近的村庄旧赛登堡,1624年逝于格尔利茨。他是个鞋匠,也是一位哲学家,并且是英国人所称的“条顿哲学家”(philosophus teutonicus)。可以证实,他在做技工的学徒漫游期曾阅读过帕拉塞尔苏斯的著作,除此之外,我们无从知晓,他还从那些以地下玄思文学(Grübelliteratur)的奇异面目流传于民间的、没有为文学史所报道的东西里吸收和默默借鉴了些什么。这个所谓素朴的学徒期工匠与其他不同年纪的人在酒馆或草床的烛火旁进行过怎样的交谈,其中哪些话语是从农民战争[1]、从再洗礼派的宗教动乱以及后来的许多运动中继续流传下去的?对此,我们可以在他后来的著作中多少有所知悉。其中包含的东西在同时代的哲学中根本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甚至已经从欧洲文化(Bildung)中消失了几个世纪。例如,摩尼教仍然存在:摩尼在三世纪重拾琐罗亚斯德(查拉图斯特拉)的教义,即阿里曼与奥姆兹德、黑暗与光明之间斗争的学说——纯粹的二元灵知论。摩尼教信徒在天主教会胜利后并未消亡,他们在保加利亚的波格米勒派[2]和后来南法普罗旺斯的卡特里派[3]中得到了延续;十二世纪阿尔比派[4]的意识形态就与他们有关。类似的事在民间继续存在,主流的文化和哲学却对此一无所知。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民众并非胜利者。不过,这里有一个人——波墨——可能向民众投去了非凡的一瞥,并接受了这一切,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文艺复兴中的一个异类,因为他的哲学对活跃于灵知中的思想进行了加工。这一点保存在德国民间各阶层不同时代的、不均衡的意识之中。雅各·波墨恍若四世纪或五世纪的来客,尽管另一方面,他尤为醒目地从文艺复兴的浮士德思潮中耸峙而起。在当时的民众中间,流行着对农民战争后穷人所面临的巨大压迫和不幸的反思,而波墨对其基本问题——光明与黑暗如何并存于邪恶的世界中?——的回答则是伟大的形而上学玄思,掺杂着极其混浊的神秘主义,但也带有赫拉克利特以来最深刻的辩证法。这在波墨身上并非凑巧,他的玄思总是一种体验(Erlebnis)。波墨青年时期的玄思偶尔也显示出灵异的特征,但这无关紧要,因为真正的哲学顿悟的灵光出现在他身上时,他已经是一名工匠师傅了。简言之,他的全部哲学都蕴含在这灵光一闪中。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在他的鞋匠铺里,波墨看到墙上的架子上面有一只锡盘,正如波墨所言,这只盘子闪烁着“可爱而愉悦的(jovialischem)光芒”。锡属于朱庇特(Jupiter),所以“愉悦的”(jovialisch)一词是由Jupiter的属格Jovis而来。而此间的紧要之处在于:黑暗锡器上的光使他领悟到,若没有黑暗的基底(Grund),光明便无法启示。因此,黑暗的锡制基底中的光表明:光亮需要黑暗才能启示,没有任何事物能在缺少与之抵触之物的情况下启示出来,没有“否”便没有“是”,世界由对立面构成,简言之,世界是客观辩证的。


波墨发表的首部著作《曙光》(Aurora oder Morgenröte im Aufgang)具有混乱而又统一的丰富性。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天才在此如何从半吊子的教育中,甚至也不是从这一点,而是从巴洛克式的鞋匠德语中,以一种形象有力的语言天赋抉发出独一无二的光明,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即便是从最小的中学生都报以嗤笑的无教养的语言中,也能产出伟大而奇异的思想。波墨用一个或两个l来书写Qualität(“质”)一词,并将其与Qual(“痛苦”)和Quellen(“源泉”)联系起来。因此,他不能正确阅读和书写外来词,更不懂拉丁文:把Qualität写成Quallität,也写作QuellendeQuallende,“源泉”(Quellen)、“痛苦”(Qual)和“质”(Qualität)这三个概念被融为一体,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错谬百出、了无意义的词源学中产生出了异常深刻的思想。因此,对于雅各·波墨那里的许多东西,糟糕的学校教育还是发挥了最佳作用的

一名来自当时那般僵化的路德教会的无比狭隘的牧师,即格尔利茨的普利马里乌斯·里希特Primarius Richter牧师,对波墨这个非正统的玄思者发起指控,在布道坛上针对波墨进行宣讲,直到这位鞋匠被市政府禁止写作。雅各·波墨服从禁令七年之后,精神便驱使他马不停蹄地前进,于是他接连发表了其余二十部著作,其中大部分是小册子,也包括书信。他之所以敢公开这么做,是因为后来在西里西亚贵族中觅得了一丝庇护,主要是他的朋友和落难者的赞助人,亚伯拉罕·冯·弗朗肯贝格(Abraham von Franckenberg)。自此就开辟了走向英国贵族的通道,以至于鞋匠波墨便在英国声名远扬了。除了上面提到的《曙光》,波墨最重要的著作是《灵魂四十问》、《神智学六要素》和《大奥秘》。在德国,雅各·波墨很快便又遭到遗忘,在英国,某种程度上也在法国,则继续发挥影响。这次本身令人费解、当然也往往被反动地加以利用的复兴为巴德尔(Baader)[5]所接手,在此之前,谢林曾运用波墨来批评费希特(这意味着,面对这位“狂者”的丰富而深刻的思想,许多专业哲学家可能会放弃他全部的修辞),黑格尔则对波墨表示钦佩。如果人们想要首先在方法上强调这种极具辩证性的哲学的独到之处,那么我再重复一遍:尽管有库萨的尼古拉,但在波墨这里还是出现了赫拉克利特以来的首个客观辩证法。我们已经在帕拉塞尔苏斯那里窥见了同样的东西,但在波墨身上,它进一步发展到了庞大而难以置信的程度。他拥有自完全质性的(qualitatives)自然图景,这代表了自伽利略和牛顿以来数学式自然科学的极端对立面,但却并不完全与开普勒对立,在后者身上质性的特征仍在发挥作用。

当然,波墨甚至从未听闻过数学式的自然科学。他的世界图景来自一个比资产阶级的近代社会更古老的社会,恰恰来自一个自然质性仍然与意识形态相适应的社会,这个社会与计算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计算、量化、定价在商品世界和整个被量化敉平的世界中独擅胜场。相反,在波墨那里却出现了关于自然中的源泉和质性的前资产阶级的方面,尽管是以不同时代的奇诡外观和多重拟人化的方式出现的;它被辩证地设想为黑夜-光明的转变。

在我们进入细部之前,我想顺便读一下威廉·拉贝(Wilhelm Raabe)[6]《饥饿牧师》中的几句话,它们与鞋匠的沉思本性有关,其中特别提到了鞋匠雅各·波墨:


“正如民众所言,这是一个‘沉思的[7]国度’,没有其他手艺会在其行会成员身上产生如此卓越而古怪的气质。这里有低矮的工作台、低矮的脚凳,盛满水的玻璃球接住小油灯的光线,使其更为耀眼地反射回来,还有皮革和沥青的刺鼻气味,这些必然对人的本性产生持久的影响,且作用强烈。这门出色的手艺产生出了多么独特的怪胎啊!——关于‘奇怪的鞋匠’,人们可以用一整个图书馆来编撰,材料也丝毫不会穷尽!透过悬空的玻璃球落在工作台上的光线是幻想之灵的王国;在沉思的劳作中,它使想象力充斥着奇异的形象和图像,并赋予思想一种其他任何的灯——无论是否淬火——都无法赋予的色彩。在这里,人们沉迷于光怪陆离的歌谣、稀奇的童话、奇谭和有趣而悲伤的世界轶闻,当他们以笨拙的手笔书之于纸,邻居们都对此惊讶无已;而当他们在薄暮时分轻声哼唱,其妻子也会在一旁哂笑或后背发凉。或者,人们开始更深入地玄思,‘困境’(Not)就变为‘忆及生命之元始’。我们愈发深邃地观入这发光的球体,在玻璃中窥见了宇宙的大千形态与本性;我们自由地迈开步武,穿过众天穹的大门,认出它们偕群星及元素;我们产生并写下这至高的明悟,而里希特牧师正高倨讲坛,煽动群氓反对我们,格尔利茨的差役也立于门侧,要将我们解入监牢:‘因为永恒的正当性(der Ewigkeit Reicht)和永恒的持存[8]就是,它[9]只有一个意志。如果它有两个意志,那么一个就会打破另一个,就会有斗争。它确实拥有许多力量和奇迹,但它的生命只是爱,从中溢出光明和尊威。天上的一切造物皆有意志,它指向上帝之心,并进入上帝之灵,运作于多元的中心,运作于花开花谢之中;而上帝之灵乃万物之中的生命,自然中心(Centrum Naturae)赋予本质、尊威和力量,圣灵则是引导者。’我们在这光辉的球体中见识了许多,劣质的灯透过球体投射出如此贫乏的光线,以至于我们几乎无法把看到的东西写在纸上;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在完成的手稿上写下:‘由别称条顿人(Teutonicus)的波墨遵照神圣顿悟而作。’”

而现在还有一则远比小说家拉贝更有说服力的证词,况且拉贝从波墨那里引用的是最糟糕的文字,根本没有描绘出波墨的形象。这则更有资格的证词来自雅各•波墨的一位极其伟大的、可以与之进行极佳对话的继承人,来自黑格尔。他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曾言:“(波墨)[10]阐述中的粗野是不可否认的......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至为绝对之对立面的统一而抛出的最大深度......人们不会否认,这个人身上有对思辨之物的极其深切的需要。”这一点现在要通过波墨基本思想自身的发话来澄清。





转[11]之书


开端是这样一种自我倾听(Insichhineinhören),即人通过向内倾听自己,相信也在向事物内部去倾听。对他而言和在他那里,沉入自身的玄思应该与对内部的深刻洞察一样,同时是对饥饿、不安和随处骀荡的欲望的洞察。但波墨的基本问题,即真正的开端却是这样的:黑暗如何进入世界?恶如何进入世界?他说,我们本身是恶的,而我们发现周围并无多少善类,然而,正如教会告诉我们的那样,这个世界是由一位善良的上帝创造的。波墨在其早期著作中承认,他对此经常有“异教徒的想法”:那么,我这个孱弱的受造物比这位上帝更好吗?这种感受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希腊悲剧代表了它,它让他们虔诚地屏住了呼吸。这就是约伯之问,它如此这般出现在基督教中,而非卑顺地臣服于玄妙莫测的东西或不可捉摸的决定。如果世界的原始根据是纯粹的善,那么恶是如何产生的?

在波墨看来,只有当人在玄思中沉入自身,就像沉入自然中的一个重要中心和相对较好地被照亮的部分——这部分比他不知晓的其他部分更亮——之时,这个谜题才能解开。因为我们是上帝的肖像,所以当我们沉入自身时,我们就能触及事物本身的开端。我们触摸到自己的开端,它藏匿于深渊之底,由此我们就藉一种自身回思(Sich-Entsinnen)[12]的浩然在场触及事物自身的开端,我们观入这开端的狂野本性。这里有一种相摩相荡,一种彼此酦酵,一种矛盾,一种沸腾,一种争斗,以及处于开端和原始根据中的两个元素的角力。然而,波墨说,我们不应止步于此,理智不必停驻于开端之奥秘,“仿若厩门前的母牛”。他接着说,与那些学识渊博而乏善可陈的折衷主义者相比,“在我的知识中,我不仅首先把许多书中的字母凑泊在一起,而且在心中保有自己的字母,因为天空与大地偕一切本质,以及上帝自己,都集于人之一身。那么,我们怎能不让他阅读他自己这本书呢?”这是密契的主体主义,但它同时也想成为进入最内在者、开端之物、一切存在自身之元始的地下通道。


神中之恶作为世间对立的来源,

作为饥饿的原始驱动力


在开端的自然创生(Naturieren)中,这种哲思除了善以外还遭遇了什么呢?它遭遇了那将世界如此深重地置于恶劣境地的东西,而其根据乃是一种无根据(Ungrund)。它并不处在“光明而神圣的力量”之中,而是处于它自己的黑暗面。在此,神与自然尤为切近地比邻而居,波墨在《曙光》中如是说道:“因此,如果要谈论什么是,人们就必须勤于思考自然中的各种力量......在这里,你必须超越并出离自然,在光明神圣的、凯旋胜利的神性力量中,在永恒不变的圣三位一体中观看,这圣三一是一种胜利的、涌流的、活动的本质,而其中一切力量都如同自然中的力量。”但是,为了接近本质,这种本质,凭借自然,也就必须存在于上帝之中:上帝自身中有一种恶的、魔性的东西,神性的另一面是魔鬼,那是一种消耗着的魔性本质,是苦如胆汁的、收缩着的、傲慢的惊骇(Schrack)[13]、恐怖、雷雨、冰雹和燃烧着的火焰;不过,正如波墨所言,在上帝身上也有一个温和的魔鬼,他生活在分界线上。魔鬼和上帝被解释为对立面的同一性,因为只有魔鬼才能驱使上帝走上辩证而动荡的世界之路。狭隘和宽广、酸和甜、恐怖和光明必定同在,所以世界本身的显现状态在其源头处即包含着否定。若没有这种否定物和敌对物,便不会有启示,不会有善的显现。驱动显现的就是消耗着的私己意志(Eigenwille)、差别性、他异性、独立性、联合、结盟。由此便产生了波墨这般形态的客观辩证法,正如波墨所言,“一者处处反对他者,这并非自我敌对,而是藉此它就推动并揭示了同一者。”


但现在,恰恰是这个“否”(Nein),这个进入自身的东西,更深地钻入了一切事物:世界的原始根据在自身中含有无根据或否定物本身,确切地说,波墨是用一种新的对立,而不再用酸-甜、窄-宽、惊骇之火-光明之火的对立来定义它。他在不断推陈出新的图像、譬喻和类比中,用另一种样式的基本动机来定义它。这种最根本的否定物即是欲望,一种情绪化的、具有意志的东西,但它首先来自缺乏。欲望绝然地立足于“否”之上,这里的否定物就是欲望中那刺眼的缺乏,是纯粹欲望意义上的具有意志的东西,如波墨所言,它恰恰是饥饿。饥饿成了贯穿于“否”之家族的东西,饥饿是欲望,是除自身外一无所有的、自我满足的意志。“意志寻求自身,它除了它自身所是的饥饿属性外,什么也没找到。也就是说,饥饿将它拽回了自身,它将自己拽回了自身。”在此,在这种“回自身”(Insichziehen)中,你们可以看到凝结、苦涩、收缩、私己意志、万物的收敛、在一切差异性之动因的核心构成其无根据的东西。因此,收缩着的苦涩应该与神性旨意(Fiat)[14]深切一致;神中的自然源于饥饿,而饥饿是本质开展(Wesenerschließung)最深刻的背景。





自然中的质性目光:源精神,

世界的精髓:人


随之而来的是对一幅纯粹质性的自然图景最充分的描绘,其中苦、甜、火辣、光明、声音都被理解为自然生命的实在属性,与机械的自然科学形成最天真但最尖锐的对比。并非只有压力和推力以及单纯质性意义上的位置变化才适用于丰富的质性。在它延伸的线索中我们窥见了歌德色彩学的问题,歌德反对牛顿,“色彩乃黑夜与光明之子”,乃“光的行迹(Taten)与受难(Leiden)”[15],在这里,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地忆起歌德与波墨的此种联系。


波墨现在想以这种久已陌生却又发人深思的方式标示出七种起源。神中自然的各种力量或自然中神的各种力量,在此是源泉(Quellens)、涌流(Quallens)、痛苦(Qual)、质性(Quallität)[16]的七种类型。这七种自然力是动态物的定在形式,它们在世界中旋转并维持着世界,世界是由它们构造的。如此便可以预设,创造并非一劳永逸,而是在不断发生。如果世界并非不断地被重新创造,如果其中没有生产者存在,世界便会沉沦。

第一种力归于“涩”(Herbe)、盐(Sal),是收缩着的东西,接着第二种力归于分离着的、苦的东西,归于汞(Mercurius),是蜇刺的、令人不快的活动性和敏感性,这里可以明显听出敏感性(Empfindlichkeit)的双重涵义。敏感状态意味着易受刺激、易过敏,但也意味着感觉活动,对感觉刺激做出反应。我们首先在阿那克萨戈拉那里听到了这种奇特的共鸣,他说,每一种感觉都与不快的感受相结合。其内容可能令人愉悦,但感觉活动本身却是一种扰乱,因而与不快相连结。第三种本质上否定性的源力(Quellkraft叫做“不安”(Angst),是含硫的燃烧物和焦化物,是涩与活动物的斗争,是火仍沉睡于其中的硫(Surphur)。在波墨那里,这一切指的无疑也是客体的规定性,而不仅仅是一种主观的心理状态。主观心理状态只是打开了实在地包含于客体中的东西,因而它在波墨那里也完全是一个自然科学的范畴。波墨用当时流行的炼金术-化学术语“Salniter”(硝盐)来称呼自然现实性的这三种基本力量。青年谢林有一首诗作,名为《海因茨·维德泼斯滕的伊壁鸠鲁式信仰告白》,其中Salniter处于非常喜乐的原始状态。Salnitersal nitron,来自拜占庭的Salonitron,意为硝石。自拜占庭时代起,硝酸就被用作分离剂,将黄金从其合金中分离出来。这个词的历史甚至要更悠久些:salniter大致可以追溯到古巴比伦,彼时人们把一种碱性的灰称为nitriu。于是,它后来成了来自巴比伦的希腊外来语,接着进入拉丁语汇,从此窜入雅各·波墨的炼金术鞋匠拉丁语。由此出发,这个词在他那里就成了一切碱性物质的总称,也即前三种源力,即涩、敏感的活动物和焦化物的总称。

“否”和“是”总已包含在前三种源力中,但“否”占主导,“是”并未走向爆发,因为它过分专注于“否”,被狭隘的、苦涩的、碱性的“否”牢牢抓住。第四种源力则发生了明显的突变。这个源精神是从不安的硫磺里最终窜起的火,带有突然爆发的重要特点,在闪电中最为显著,这就是波墨为何再次用一个心理学名称,Schreck惊骇)或Schrack,来称火——它刚好也总是一种自然规定性。它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以仍然占优势的幽暗的、狭隘的、胆汁质的,因而否定性的、危险的形式,作为黑暗的、燃烧着的毁灭之火、猛烈或狂怒之火,作为雷雨、暴风、火灾的可厌,对此人不仅感到恐惧,而且如波墨所说,他觉得它就是恐惧本身。这里再次使用了一个心理学范畴,即“恐惧”Entsetzen,并完全将其与自然哲学的质性范畴,即“骇人的火”等而视之,因此它不仅确乎在雷击中唤起了原始的惊骇,而且恰恰就是这种惊骇本身。这丛否定性的火焰潜伏于一切事物的基底,一旦瞅准机会,便作为不幸而毁灭性地爆发出来。在波墨看来,猛烈的雷雨已经是对世界末日的持续排演;然而,它们的火同时也在自身中闪现着“是”,此乃一种辩证的翻转。因为除可怕的东西外,同样的火也生出了热和光。惊骇之火(Schrackfeuer)转变为家中的炉火,人们围绕它聚集起来。因而在这个世界上,它是温暖和照亮万有的中央之火,是太阳的世界炉膛,它带来春天并使生命萌发,带着温煦和世间最令人愉悦的东西——光,即已从火中解放(entbunden)和正分娩而出(entbindend)的、作为第五源力的“光”(Licht);世界豁然开朗。

据此,三种高阶源力就通过作为热的火而得到释放。它们是明朗的源精神,其中“是”如此占主导,以致“否”不再令人惊骇,而在最初的三种源力中,“否”是如此占上风,以致“是”几乎杳不可见。此三种明朗的自然质性、源泉、源精神、源力,就是光、声和体。

紧随光而来作为第六种基本力量的是“声”(Schall),如波墨所言,它总是伴随着光。这里或许回响着天球的和声,[17]但也让人感到一种别样的、在人类通常的内在世界-外在世界之联系中无迹可寻的统一性,这在《浮士德》第二部分的开端就有所预示:“惟有精灵之耳才能听清,新的白昼已经诞生”,或“日光发出了何等的呼啸”。无论如何,声音或声响都是作为一个更高的层级、作为一种更高的质性而与光一同诞生的。波墨接着说,从声中产生了“言”(das Wort),而“言”是通报者、总结者,它使闻问(Vernehmung)[18]成为可能,在自身中包含着理性。

由此种种产生出这六次分娩的胎儿——在此波墨将世界过程比作在生育中艰难挣扎着的产妇——出现了第七种质性,即“体”(Leiblichkeit),也即成形的自然总体,如我们所见,人们将迄今为止得到阐明的这些丰富源质称为“创世”。创世就是将自然之体(corpus naturale)从自然中心创造出来,创造为身体,创造为自然的物质性,然后在最高的意义上创造为基督的身体(Corpus Christi)。


现在我们依旧逗留于世界,寰宇的世界,与人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是问题,世界就是答案,世界是问题,人就是答案。宏观宇宙在波墨那里比宏观人类(Makanthropos)在帕拉塞尔苏斯那里更显重要,后者即转变为生命之树的世界。帕拉塞尔苏斯说,人是对自然的最高参赞(Fürnehmen)[19],这也是波墨的学说。因此,波墨在《曙光》中已经说过:“在上帝审判之前,自然有两种质性,一为可爱的、天堂般的和神圣的,一为狂怒的、地狱般的和饥渴的。现在此二者都在自然之树上,而人乃由树造成,并生活于此世间,栖居于此二者间的花园里,冒着极大的危险,时而遭受日晒,时而经受雨打风吹及霜雪。”人是睁开的眼睛和耳朵,二者能像知觉这般见闻到(vernehmen)自然中心和自然之体。在人身上存在某种已经在光中被命名的东西:奔散者(Das Auseinanderlaufende)、分离者、多样性、恶、狂怒者、争斗者在对自然的这种最高参赞中相会。在它之中,分离者、温和的魔鬼、路西法,即光的使者,在为光效劳的过程中尚未纠正的东西,便重新得到了纠正,被归入好的方面。在堕落的路西法的位置上,出现了人子,出现了基督,他不仅曾生活在巴勒斯坦,而且并未生活于我们之外,毋宁说,他就是我们自身。基督,人子,人中的基督,即是变得光明的路西法,是被纠正的、纯粹的路西法,即变得纯粹的魔鬼。藉此,你们就找到了天使堕落、乐园苹果、光由认识生成、知善恶以及巴别塔的解释。所有像上帝一样能在、能知及能创造的东西,都被带到了人类面前。这让人想到了普罗米修斯的一些特点,它们在基督内被窥见,人在基督内并通过基督本身成为最温和的“否”,他反对自身固化的状态,反对抗拒着远非被束之高阁的生命之树——正如人们所意愿的那样即生命过程之树或生命的树木过程——的东西。那种单纯酸性的、个体化的、分散着的、进行阻碍的东西,即在喜爱(Vergaffung和固执中固化于自身的东西——波墨以此来理解路西法的堕落——必须被克服,人被召唤到此,他是应当统治世界的王。在此,帕拉塞尔苏斯那里微观宇宙-宏观宇宙的僵化关系消失了,甚至完全被超克了;因为世界正在走向未来,走向一个被净化、被美化的世界。转变为生命之树的世界乃是人的相契者(Entsprechung,如波墨所表达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界和地界始终在自然中相互斗争,一直在运作,就像一名产妇在生育。但是,正如生命之树伫立于世界之中,并且就是世界本身,通过我们内温和的基督和他的工作,就有了一个终点,在那里,生命之树在其自身的痛苦和质性中被点燃,而其中的光照亮并充满了树于焉伫立的整个质性。”因此,我们最终发现了一种泛神论,它自身包含着必然的辩证对立,这种对立被转移到神圣的自然中心本身,直至神的本性(Gottnatur)在七个源力的过程中——借助作为第一转变的火,作为第二转变的人,以及全部七种世界之力的精髓——被扬弃,同时,栖居于根据中的世界痛苦、欲望连同一切质性也都被扬弃了。最终出现了分裂的和解、向太一的回归和一切斗争的解脱。




客观辩证法


波墨把光明黑暗的斗争设想为一种客观辩证法没有矛盾、没有二元论便没有运动,而恶是光明得以启示的载体(Vehikel。波墨在不断更新的图像中阐述了这一点。对此,我想引用一段波墨用他自己的话介绍辩证法的原文,出自《神智学六要素》:“读者应当知晓,一切事物都存在于‘是’和‘否’之中,无论是上帝的、魔鬼的、世俗的还是任何可能被名谓的东西。作为‘是’的那一位乃是纯粹的力与爱,并且是上帝的真理和上帝本身。若没有‘否’,这位上帝本身便无从认识,其中便缺乏喜乐与壮阔,也没有感受性。‘否’即‘是’或真理的对扬(Gegenwurf),真理可以由此启示并成为某物,在其中便可以存在一个对立面(Contratium),永恒的爱便可以活动、感受和意欲。由于一在自身中不拥有任何能够意欲的东西,于是它使自身二重化,便成了二;这样它也就无法在统一性中感受自身,而是在二重性中感受自身......任何事物若无矛盾性便无法启示自身,因为如此便没有任何东西反抗它,它便永远自为地出离自身,而不再进入自身;但如果它不重新进入自身,就像进入它源初从中出离的那个地方,它便对它的原始状态一无所知。”所以在这里,在完全非南方的光明-黑暗中,赫拉克利特的客观辩证法作为形构世界者,作为将世界从自身中设定出来、刺激它走向显现过程的本质而重新出现。世界通过“是”和“否”之间的酦酵而产生,万有皆于世间作为形构光明的曲颈甑而运作着,这始终具有化学的意义,也始终具有道德和宗教的意义。





注 释


[1]农民战争是1524年爆发于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地区的一场农民起义被视为宗教改革的转折点。其首领之一闵采尔在战争中被俘并斩首。布洛赫对其神学思想颇为重视,著有《作为革命神学家的托马斯·闵采尔》一书。——译者注

[2]波格米勒派中世纪基督教异端12世纪流行于保加利亚及巴尔干半岛各国。主张二元论创世说,号召民众抵制封建义务。——译者注

[3]卡特里派又称“清洁”,1213世纪深受摩尼教影响的基督教异端。——译者注

[4]卡特里派传入南法的阿尔比城而形成的支派。——译者注

[5]巴德尔(Franz von Baader,德国天主教哲学家、神学家,其思想深受康德、波墨、圣·马丁的影响。著有《思辨教义学讲演录》、《对雅各·波墨学说的讲演与解释》等。

[6]威廉拉贝(Wilhelm Raabe1831-1910),德国小说家,19世纪下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著有《雀巷春秋》、《魂系月》等。——译者注

[7]也可译为“苦思冥想的”,指想得太多而导致观念过度丰富。——译者注

[8]原文中前面的“永恒”(Ewigkeit)为名词,后面“永恒的”(ewig)为形容词。——译者注

[9]应指“永恒”,也即上文隐喻中的“发光的球体”。——译者注

[10]括号中的文字为译者所加,原文中并未出现。——译者注

[11]“内转”(Inwendigkeit为布洛赫用来解释近代德意志神秘主义(本书中即为帕拉塞尔苏斯和波墨)的概念,亦可译为“内向性”。其中wendig有“善于转变”之义,在此强调其向内在性转变的动态特征。——译者注

[12]Entsinnen回忆之意,sinnen意为思索——译者注

[13]Schrack为动词schrecken(“惊骇”)的直陈式过去时形态,这里用作名词与Schreck同义。——译者注

[14]Fiat在《旧约》拉丁文本中是上帝创世时的命令句,如“要有光”(Fiat lux)。《新约》拉丁文本中圣母领报时所说的“愿照你的话成就于我罢”亦作Fiat一词。——译者注

[15]出自歌德《色彩学》(Zur Farbenlehre)。Tat的复数形式Taten既指行为,也指所行之事或行为造成的事实。同理,Leiden既含被动地遭受痛苦(尤其是在宗教意义上)之义,也与由此激发的主动情感(如Leidenschaft, “激情”)有关。这两个词对于歌德有着特殊意义,可以说贯穿了其创作生涯。歌德的处女作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即包含后者(中译一般作“少年维特之‘烦恼’”,实则译作“痛苦”更为妥帖)一词,暗示了维特之死与基督受难之间的关联;而《浮士德》中著名的“Im Anfang war die Tat”(“太初有为”)则包含前者。——译者注

[16]按照上文所言波墨独特的词源学,这里的Quallen可能是Quellen,即Quelle的动词形式(极易与其复数形式相混淆),也可能是Quall(“涌出的泉水”)的复数形式。需要注意的是,这四个词并非“七种类型”中的四种,而是彼此等同的,表示下括七种类型的“起源”。——译者注

[17]此句一语双关,也可译为“这里或许使人想起天球的和谐”(Hier klingt vielleicht die Harmonie der Sphären)。——译者注

[18]Vernehmung兼有“闻讯”和“询问”的双重涵义,因而译为“闻问”。——译者注

[19]Fürnehmen有出类拔萃、高贵之义,直译或可作“人是自然的最高杰作”,但此段彰显的恰恰是人在自然完善过程中的能动性,有“参赞化育”之义,因此宜将其拆作“für...nehmen”的形式来处理,即“顺承”或“参赞”。——译者注





布鲁诺:世界无限性的吟唱者 | 布洛赫《文艺复兴哲学讲演录》选译(一)

布鲁诺:世界灵魂,物质之船的舵手 | 布洛赫《文艺复兴哲学讲演录》选译(二)

别了,布鲁诺 | 布洛赫《文艺复兴哲学讲演录》选译(三)

帕拉塞尔苏斯:世界的自我疗愈 | 布洛赫《文艺复兴哲学讲演录》选译(四)

帕拉塞尔苏斯:动态的化学过程 | 布洛赫《文艺复兴哲学讲演录》选译(五)





视灵者之梦
Non coerceri maximo, contineri tamen a minimo, divinum est. 为学以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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