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的王国 | 《蓝色史集》其二

文摘   2024-06-18 20:14   山西  




滇道的王国
图文 | 顾涌



论遗忘之物,或江南的信使 | 《蓝色史集》其一



自杭州飞往昆明不如想象中远。往日费时得多的,有从故乡晋地飞来的经验,那是约六年前,合家举办的一次假日旅行。当时我们对西南地方所知甚少,为了另辟蹊径,先从地图上划去了熙攘的古城[当时提出计划的姐姐说:哪儿落俗我们不去哪],而直接从春城开赴文山州的普者黑和坝美,就这样与妙香国及玉龙的传说境界失之交臂。即便是在这样粗心的规划之下,那次旅行也始终驻扎在我记忆的一角,散发香气。云南的内心总是明朗的,其中透出不可思议的余绪:我们在昆明的夜晚不合时宜地寻找教堂,在普者黑的车站手捧李泽厚的《哲学纲要》读得有味,那儿田间地头瘆人的福寿螺[卵],空中肉眼可辨的赤色火星[视力好的时候,真的可以看清星星的颜色和形状],出入坝美村必经的幽暗溶洞和水道......那以后关于它的遐想,多半是道听途说,譬如洱海和喜洲,譬如遮龙山献王墓的虫谷和天宫——云南确有天宫乎?这些多重时间中景象的拼凑,差点让我相信这片土地真是一座建在天上的王国。


在长水[嘉兴古称“长水”,而昆明的官渡区有长水街道,都是很动听的名字]降落的当晚,我一个人拖着饥饿的行李飘向市区的烟火麋集处。此地,夜市子时开摊算是寻常,上一眼勾起食欲的招牌在下个转角已混淆不清。我钻进青旅楼下的小店,嗦一碗盛满油辣子的贵州羊肉粉。挥动筷子的间隙,有客人从隔壁小摊捧着大把刚烤好的小串辗转来就粉,也有老板豪气的喃喃:辣椒随便加!粉可以续!——“你们可以尝尝我家的糍粑辣椒、糟辣椒和辣椒脆”——邻桌已经在香气的挑唆下向店家交代邮寄地址,其间听说他们是从大理返来,我也开始搭话,问他们是否再向西进入藏地,是否知道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关于辣椒的记忆在次日中午得到了中和。我本就对云南的史地文物极感兴趣,但逛博物馆未到一半已在琢磨午餐的着落,因而只记得馆外的大鹏金翅鸟[由此天龙八部众可知已进入藏传佛教与古印度文化的影响范围]像极了西域和南海地区的雷公像,还有白族及纳西族的传说。吃过南屏的罐罐米线、鲜奶米哺和冰糕(此外众多小样难以卒记),跨上西南城市最普及的小电驴,以饭后痴颠的速度往滇池去。像古蜀一样消散的古滇国,楚将庄蹻困留昆明自立为王的故事,一直是其奇异感的源头。不过,盘桓在心头的还有另一个与滇池本身有关的说法:古人曾在湖底开凿一条通往印度及广大西域的秘密通道,以大幅减少通商运输的时间和成本。后来,Rosetta向我解释作为边地的云南如何吸纳了混杂的人员和物资来源时,我便将这则趣闻抛出,使其哑然失笑。然而,正如《鬼吹灯》对天宫墓葬的描述再离奇也系当地风土所引申,此类野话在荒诞之外亦留下了一些线索,譬如云南与印度在历史上的密切联系。




想到这里,脑海中的滇池已经显现为一个有初步立体构造和延展度的水体。于是我不由得联系到它的字义。按照探险家约瑟夫·洛克的说法,“滇”的来源至少有三,一为“颠峰”,以云南地势高绝似入云天而得名;二为滇池的高度;三为“开端”和“颠倒”之义,即昆阳湖的出口滇池河自南而北流向颠倒[与青海湖周围所谓“倒淌河”同理]。洛克是重实地考察的探险家学者,他的一些说法在后来的出版物中颇不易见,值得留意。目前手上这本《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系偶然得到,是七十年代云南大学历史研究所民族组逐字誊写“供批判用”的手抄本。


骑行许久仍未得见滇池的倩影,但见其发源的小溪流过破败的古镇,引起桥边红嘴鸥和棕头鸥的徼绕,便顺势转头去赶大理的火车。那想象中升起的昆明湖于我已然足够:

昆明湖的眼泪/半年前蒸起跟着云飞/南追/慢慢打下雨水/还给了彩云下的茶杯。


昆明出发,不到半日光景可至大理。火车停靠在下关镇[家乡也有“下关”,似是很笼统的名称],开春不久的季节也有大批游人,他们多选择乘车前往古城或洱海边,因而在那个黄昏时分格外拥堵。据说最初“昆明”指称的便是如今大理一带,它才是南方天上王国的中心,难怪金庸写到点苍山总十分留情。现在这些层叠错综的意味只被“风花雪月”[大理四景:下关风吹上关花,洱海月照苍山雪]四字占去了。我通过车窗想着这四字出神,不料已抵达城门口,天也悄悄暗下来,留下一团疑似苍山的巨影。不像平遥古城那般严紧,大理的城池丝毫不为城墙或牌楼所拘束,而是漫过内外流动的鼻息和味蕾涟漪开来。久居大理的友人才领我品尝过果酒,又大啖舂鸡脚和烤乳扇,望着月亮发呆。或许恰因地势的缘故,可以俯瞰整座古城的高台满是荒凉的夜风,从目力可及最远的灯火吹来,如星簇不肯降落,月下世界的繁冗与孤独达成了微弱的平衡:这确实是在人间了。



临别时,我循着烟火消散的痕迹从南门隐入城中小巷。两侧的民宿和旅舍安静得有一丝诡异,想起住在敦煌月牙泉村时险些遭遇鬼打墙的经历。也许这里的水土中还渗有挥之不去的萨满元素?而第一晚只好暂居古城了。


第二日立马撺掇着搬家,先到洪武路上租一辆最大规格的电摩,载着行李箱和背包驶向海边的才村。在住所二楼盯着街道里穿梭的行人,感觉前夜的睡眠就像在人群背上打盹。或许更接近自然的院落才是久居之地。可惜时间有限,否则寓居在大理的各个角落必能带来许多意外的欣慰。中午在才村更逼仄的小巷里觅食,印象深刻的只有“水性杨花”一道。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酸角汁,正符合云南的味觉。从这里向北延伸的所谓洱海[叶榆泽,昆弥川]“西线”,经下鸡邑、马久邑[或许马儿从古城跑来也要很久,故得名]、磻溪到喜洲、海舌,直到最北的上关,其中最邻近海岸的是一条生态廊道。我原不知电摩无法邻海行进,只得沿外围的大丽线公路出发,开始环海骑行。这时收到蕾蕾的问候,殊觉可爱。调至最高档,路上的风甚至让人横生无需防晒霜的错觉。路上还有许多结对的游客在朝同样的方向前进,时不时在途中的油菜花田停驻采风。


环洱海的路线由几个相距不远的村落连缀起来,从公路任意的岔口拐入,穿越开满野花的乡道,皆可抵达洱海之滨。其中最大最可玩的自然是喜洲镇。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欢喜的小洲,即便是在行人如织缠住电摩脚踵的时刻。我步行经过转角楼,在面朝大片田野的二楼咖啡馆歇脚,近处白族建筑的阴影凉爽而不觉阴鸷,远处则以极为舒适的速度渐变为白底的淡蓝色[比典型的天空之蓝更慵懒些,是一种摆烂状态的蓝]。也许正是在呆坐的片刻,我发觉大理的景深总是有余,让人想驶往更深的云端。这是一种异乡的乌托邦的强大引力。奇怪的是,这里的每处地点都内在散发着这种力量。于是,我在回家之前,又在大丽线东侧的迷宫里迂回了好一阵子,有海心亭这样埋藏在密集乡镇景观里的地名,也有在治藻机[在我看来那是神奇的机器,像蓝藻的集中营]附近跳舞的人群,还有天幕渐暧昧时沟垄里生起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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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当我老老实实回归公路,又不禁想断续停下脚步来,看星星。长曝光镜头可以拍出眼见的一部,但我逐渐怀疑,远处的山体并不属于大地,而是悬浮缥缈,无所凭依,像逼近地球而正要相撞的另一颗岩质行星的陆地,披戴着无数加速飞来的星辰,又像被潮汐锁定的矿物,正摇摇欲坠地上升[与夜晚凝视沉默的沙丘或雪山类似,都容易引发巨物恐惧,但这片刻恰恰不会感到难以喘息,反而最为放松,像受到了来自上方的引力]。我拍下这些图,继续向古城行进,却在想要解除电摩的隐藏速度时掉链子了——饱满的电力瞬间归零。只好多看一会野星星,等店家带着电瓶来救急了。




你们可能已经发现,我已沉醉在大理的风物之中,但它本身,似乎并没有让我迷失最后归宿的意思。回程途中瞥见的“墨脱石锅鸡”[墨脱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藏地以外]实在让我惊讶,这心情应不亚于吴邪在墨脱邮局看到张起灵油画的感触。大理和西藏还是有某种关联的,我暂时说不出道不明。但这里的生活,仍然保持它自成王国的性格,譬如晚上弹唱的小摊,在后疫情时代冒失地打出“自由万岁”的口号,多少已显得有些复古,但于此又是如此合适——合适在无人知晓的午夜沉入洱海,瞒住扛着舢板上岸的船夫,换取一身月色的鳞片。





视灵者之梦
Non coerceri maximo, contineri tamen a minimo, divinum est. 为学以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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