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工作以后,晚上六点之前的时光都不是我的。然而在我从前的生活里,只有淋浴和饭后独自散步的时光是我的,所以我并非想要抱怨什么。只是在这“非我”与“是我”的时间里,我的本质有着天壤之别。
我的生命时时刻刻都在流淌,就像水往低处流,而我,我被感官牵着走。白日里,我活在背光的蒲公英种子里,活在无人到访的儿童公园里,活在贴满彩纸的木质电线杆上。这样的存活方式迫使我总是需与带给我启发的事物连接,就像金鱼离不开水缸,我这条搪瓷金鱼离不开玻璃弹珠。
八个小时的工作抽走了我赖以生存的介质,留给我琼脂一样浑浊而懒散的替代品。在夜晚,惧怕危险的我大幅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活在骰子般的方形房间里。我的感官无法在这里被满足。最后,我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了,成为了一条塑料金鱼。在琼脂里面是没有痛感的,有的只是瘙痒——一种比疼痛更可恶的感觉。持久、难耐、无迹可寻。
困意篡改了我的程序,我把泥土认成了床,也可以在这里倒头睡去。一个人在对街慢跑,他有着两条仿佛不属于他的碍事胳膊,随着他的运动不配合地甩动。这样的场景,带给我的是生理性的滑稽之感。我的嘴角上扬,像提线木偶那样。
我知道接下来发展下去可能会变成怎样。一首不合时宜的悲伤歌曲,一个离我近得过头的骑行者,一个不被实现的、微小的愿望,都会让我掉头去,离家越走越远。我的情绪是彩色球形硬糖,在机器里滚动。我虽没有自行车带我进入那光亮[1] , 但我有双腿可以带我走。比起无法控制的难过,我更厌恶无法控制的愤怒。我离骑行者们更远了。一个男人牵着一条狗在散步。与其说是牵着,不如说那狗被提拽着,那人则像是拎着一扇羊肉。我把头低下,拐进了树林。
在这里,我才是不速之客。蜘蛛网,斜阳时能够看得更清楚,而此刻因为树荫而隐形。一条丝线轻轻地缠在了我的脖子上,似乎有谁礼貌地为我戴上一条项链。我为它辛勤的搭建者感到抱歉。从路灯,到树干,一条严阵以待的横幅。我闯入了蜘蛛的后厨,冒昧地为它的餐厅剪了彩。如果黑色的蜘蛛吐出白色的丝线,那么有没有一种白色的蜘蛛,是吐黑色的丝线的专家?我的朋友,我不介意你在我的卧室窗边安家。因为你的存在,我总是多看几眼窗外。就算是金鱼,也需要放松眼部。我很感激你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祝你好胃口。
树林能做到的,湖畔不能,海滩也不能。它们不分高下,只是功效各异的药丸。非常危险的事做不来,过于安全的事又不肯做。我在湖边堆起的石块上行走,比在办公楼里爬梯时还不屑拎起裙摆。湖水翻出白色海豚形状的浪花,其中有一只水鸟收着翅膀顺服地在水面漂浮。这大浴缸的主人,显然要凶猛一些。
录下这一切的我,发出呼吸节律的引擎声。她已经是普通的摄像机一台,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是困意?正相反,是觉醒。
没有关系,我时刻调整着参数。为了尽到自己的职责,我在不属于我的八个小时内一直关注着我的效能。现在,我可以仰过去,假装昏死,或者在这片怪石嶙峋的浅滩上自言自语。只要一度醒着,就会一直醒着。
我和我手牵手,她刚刚因为愿望的破灭而失落,但是就算是她也套上了长大的外壳。我从不对她说什么,我只摸她的头,抚她的肩膀,掐她的脖子。
我能够使用的语言又多了一样,我能够表达的含义又缩减了一些。我们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仅仅讨论一下今晚如何度过,当那个香橙咖啡色的夕阳落下去以后。乘兴而归,当然不是谎言,我总是能够灵活应对这里、那里升起的种种。刚才路过的一家人,正是十分钟以前比我们早到几秒,从而抢占了她想念的秋千的。我们回到通向那个让她期盼又失落的地方的小道上,我开始奔跑,攥着防止体温过低的外套,就像掐着一只不会飞的鸟。要温暖一个冻僵的人,首先应该从哪里开始呢?颈动脉,还是胸口?人们看我,就像他们总是在做的那样,事不关己地、好奇地、诧异地、无意识地。
把书包扔到地上,我把她抱到秋千上。穿透对面的树叶,夕阳直直射在我眼里。
最微小的愿望也实现了。
在无营养的琼脂——不,其实是淀粉糊糊——里,金鱼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是当然,谁让你敲碎了玻璃?但是不要紧,我们还有很多玻璃弹珠。而天亮以后,她又将完好如初。
Footnotes
[1] “Riding your bicycle into the light”:Purity Ring的歌曲 peacefall 中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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