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姐姐在与前夫的婚礼上穿了一身黑裙。不是黑色的婚纱,而是在举行仪式以后,再出场与宾客们敬酒的时候穿的,稍微轻便一些的礼服。妈妈责怪她在婚礼上穿黑衣不吉利。她说,今天是我前半生的葬礼,这身黑裙是我的丧服。亲戚们对姐姐指指点点,说她一天到晚读太多小说,把脑子读坏了,这样顽劣,早晚要把丈夫克死。
后来,那个男人没有死,而是卷了姐姐三分之二的积蓄,和工厂里认识的乡下女孩跑了。
姐姐恢复单身后的第三年,再度恋爱了。那人似乎在西乐器行工作,又似乎是位调音师,至于为什么是似乎,是因为这些都是听人说来的,实际上,没人明确他究竟在做些什么。除了每月看姐姐几回,总是行踪不明,就算到访,也是慢慢喝着加冰块的果酒,说些风雅的话。姐姐貌似对这些都不在意。他的样貌让我想起历史课本上画的忧郁文人。实际上,他也确实为姐姐写了很多诗歌。姐姐以前最讨厌作家。她说:作家为了写作什么都做得出来。把自己当作天仙,追逐莫名其妙的事,自作自受。不吃饭,只抽烟,嘴巴比茅厕更难闻。他们的诗也满是做作。她如此说,是因为在年少的时候有过一位倾心的网络诗人,在那段经历里尝尽了单相思的苦头。说是网络诗人,因为他只在网上发表作品。那人写道:
过了几日,又写道:
姐姐暗恋着那人。只有一点不如意,那人字里行间有一个爱慕的姑娘。因为这,姐姐对他总是明嘲暗讽。
她此时交往的那人也不是寻常人。他没有手机,也执意不肯拥有一部,所以与姐姐的通信不是耍浪漫的花招,而是交流的必须品。妈妈说,这样老土的人要么是偏执狂,要么是疯子。表哥和我们打赌,不出一周,那人一定会找姐姐借钱,然后和前夫一样从此销声匿迹。姐姐不予理睬。她全心全意地期待每一次与那个男人的见面,因为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途径找到他。如果到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出现在窗外,表哥就会幸灾乐祸地倚在门框上笑,一副“我早说过了”的样子。而姐姐会变得心神不宁,不明所以地握着一只汤匙在门厅里踱步,又反复确认他最后一封寄来的信里没有被自己遗漏的信息,仿佛那人就会自此凭空消失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每次送来的礼物都被姐姐当做珍宝,哪怕只是一顶草编的花环。
妈妈说,信封上总有来信地址,你怎么不去找找看看那个地方呢?姐姐却摇摇头。她已经完全进入了那个男人存在的时空。在那个世界里,不允许这样扫兴的事存在。
姐姐把自己的相片洗出来送给那个男人。他放在衣服夹层里,却从不拿出来看。每次他来拜访,还是照旧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妈妈不以为然地翻白眼。一开始,我也不喜欢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姐姐一边用软尺为我量着身高、用铅笔记录在门框上,一边顺着窗户瞄出去盼那人的身影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讽刺她像个煤窑里做事的穷女工。姐姐则是捏着我的耳朵,说小孩少管大人的事。然而,我逐渐发觉他和其他我姐姐的追求者不同。他不会处心积虑用糕点收买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嘴,让我们在姐姐面前美言几句,或者偷看别的女孩还对我们凶相毕露,恐吓我们不要讲出去。他对我和两个弟弟讲话的时候,从不使用高人一等的语调,而是几乎把我们当成他的同龄人一样,心平气和地交谈。姐姐在他面前,既不需要把自己挤进艳俗的短裙里,也不需要保持双手的娇嫩来衬托珠宝的贵气。他为她写诗,就像曾经那名网络诗人对他的心上人那样,只是写在牛皮纸里,再折成小方块,用草绳一系——仿佛是什么不染凡尘的魔咒——夹在寄来的信件里。他的文字没有一个丢进了网络的漩涡里。姐姐的窗台上,堆满了这样那样的牛皮纸方块。
那人是个聪明人,思维和我一样跳跃。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他。上周四的下午,他来了。我正因为学校课业而无聊,也因为同伴同学的愚蠢而感觉恼怒。那些蠢货竟然连书上翻来覆去讲过的事情也不理解。已经学了两个月乐理,可他们甚至连生日快乐歌是哪几个音符也不知道。这让我很是苦恼,课堂的水平完完全全被他们拉低,成了幼儿园早教。那男人的到访给我解了闷儿,我终于可以和旗鼓相当的人讲话了。我和他讲了学校里的事,他没有评论,只是招呼我和他一起坐到钢琴前,我们在一起即兴四手联弹。然后他伴奏,我唱歌。姐姐这时候端着洗好的葡萄走到了客厅里。她看了看我们,笑着不说话,把葡萄放到餐桌上,然后胳膊撑在琴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听我们的音乐。
因为上述的这些原因,我也愿意他来看姐姐。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样快速地飞奔到门口。看到只是送奶工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样得沮丧。
某天,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偷偷地询他,为什么从没见过他看姐姐的照片?姐姐推了我一把,嘲笑我的“悄悄话”声音太大了。
他沉默片刻,这样回复:
“照片,就像夏天里的冰块。这样非自然的东西会削弱我对你纯粹的思念。”
和往常一样,我依旧对于这个男人的话语感到一头雾水。离别的时候,他和姐姐亲吻,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子儿送给了我。两个弟弟看见了,吵着要看。我当然是不肯给。我行我素的男人融进夜色里,消失了。他依旧拒绝留宿,拒绝使用手机——哪怕妈妈提出要送给他一台,拒绝放弃写信,也拒绝讲大白话。我抬头望了望姐姐投进夜空里如梦如幻的神情,把大门推了上,告诉她当心进虫。谁知道呢?在她的世界里,蜘蛛是否也亮着萤火虫的灯?我把石头放进衣兜里去,那是一块来自夏日的,不会融化的冰。
星信往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