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退化的耐心——黄梵《阅读障碍》读后记

文摘   2024-11-14 22:0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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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障碍》发表于《当代》二零二四年第五期,这是黄梵二零二四年十月由出品方“尺寸”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阅读障碍》的同名篇目。第一次知道黄梵因为翻过《意象的帝国》,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从朋友的口中获知,最近参加豆瓣荐书团活动收到此书,遂选章为评。


△黄梵《阅读障碍》


小说开篇就为我们塑造了老温这么一个非典型的硬汉形象,非典型在于,他爱书,让人想到一种文艺男和体育生的结合。但现实并不如意,他仅仅是一个有着阅读障碍的退休工人,他所拥有的所有书籍也都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黄梵用了不短的篇幅细描,他阅读《资治通鉴》《两晋演义》《清史演义》的失败种种。其实,失败的阅读经常发生,阅读障碍的原因往往是人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入口。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书,越来越多的书陆续出版,足以让人读到两眼一黑,双脚一蹬。但究竟什么是重要的?我想不需要再多解释,卡尔维诺和毛姆在《为什么读经典?》和《总结》中各有见地。如果让我总结,我会说——人只需要自己的经典。


老温的阅读是笨拙的,他爱书却没有办法完成正常的阅读过程,甚至读着读着还把封面弄坏了,打算用糨糊重新复原。黄梵借一个糊的动作来勾连老温糊火柴盒的童年,通过兄弟三人每月共需糊三万个火柴盒补贴家用,进而引出了父亲因锒铛入狱而导致的过早的缺席。这样的劳动量导致认真完成学业成为了一种困难,老温的志向被消磨到已经只剩下认字本身。甚至在糊火柴盒的时候,他都把报纸铺在桌上,只为多认几个字。只靠认字堆叠起的语言学习,和当代对学外语背单词的自嘲亦有共通之处,都在渐渐变为一个只知道单一符号的人,一旦符号拼合,建立联系,一种无奈的阅读障碍又无端发生了。


老温这种认字的本事在后来体现为一种读图天赋,他毕业于夜大工艺系产品设计专业,把对文字的热情转嫁入图像、符号中去。“自从他有了阅读障碍,图像是他唯一能依靠的精神拐杖。”这是小说中我最有感触的一句。当今世界,可谓是一个被视觉文化统摄的图像时代:互联网上充斥的图文表情,亦或设计可视化,都在要求我们培养和拥有自己的图像素养。似乎没有表情包,我们就不能交流了,似乎时间并不是在把我们引向一个更可以被期待的世界。他们说你们不懂得幽默,你们说他们放逐了严肃……


或许关于视觉文化的讨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从一个从小画画,学过一点水墨,差点参加艺考的人,渐渐变成了一个以文字谋生,以诗人冠名的人。现在我成为了一个反感但不得不学习(本学期五门课,一门视觉文化,一门视觉叙事)着视觉文化的人。陈超在《先锋诗学论稿》指出:“是诗人将日益变滑变薄变滥的大众资讯语言,上升为本质的,根源性的诗性话语。”或许当代汉语诗人的首要任务,正是沉淀,沉淀于是可以不感到空虚地开口,这意味着诗人需要动用自己的精神资源来消化掉解构结构的源动力。重要的从来不是姿态,而是人采取这种姿态发声而达到的实际的质量。


上个月和谿娥聊到语言生态,聊出了我继续闯入当代文学场域的决心:“有一天我走在市中心,听见很大声很大声的孩童的声音,他们喊着什么,钵钵鸡钵钵鸡。我就感觉当代语言早已消失到不知哪里去了。童谣,歌谣,如今全都不存在了。那个时刻我很失落。语言变成口号,变成商品,狡猾,遥远,失去内容。”这是一个充满反讽和戏谑的时代,平常人搞抽象搞出了行当,艺术家玩观念玩出了一个个需要被打问号的东西。当然可以搞抽象,当然可以玩观念,可我总觉得,世界就是在陆续丢失严肃的能力,就是在不断丧失思索的本性。频频闪现的花边轶事已经让我无处遁形,觉得苦涩和窒息。


是啊。这就是我离开新闻专业的理由。这就是我深入生活重新开展写作计划的理由。世界召唤更多值得存在的事物,需要每一个写作者彼此默契一个共同的前提:需要“试着比已经确定其价值的死去作家写得要好些”,需要“熟悉已有的作品生态”,需要“找到新的疆域。”而现在的青年写作者,大多让我怀疑前提的存在,或许此刻发声的必要也需要打一个问号。但至少,安静地写作和找到存活的方式,顺其自然地认知和进入每一个世界的角落和个人,应当重新成为我体验世界的首要程序。


黄梵在《阅读障碍》里用一个显得刻意的桥段结束了小说,他写道林彬和黄梵夫妇来到了老温的家——没错,他把自己也放了进去——写道黄梵推荐给老温一首梁锋的长诗《工具诗》,里面全是名词。这首诗大概率是不存在的,后来查了,确实也不存在,先别论一首全是名词的诗有无艺术价值,但这确实很像是跨界到诗歌领域的艺术家会做出的事。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了,也会成为我心中长长问号的其中一个。老温把《工具诗》作为破除阅读障碍的全新窗口,有点像人一生第一次读进去的第一本书,它可能名不经传,却对个人有极高的符号价值,这就是事物的独特和珍贵吧,需要有对抗泛视觉文化的博物精神。


总的来看,黄梵的《阅读障碍》在我的小说阅读史当中显得中规中矩,但他自己在创作谈也提到,当代读者对小说的想象几乎已被故事取代,以至于太多的人认为小说就是说故事。其实这也是创意写作学科教育的一种共识,小说从来不是说故事,而是故事的嫁接、捏造或拼合,甚至很多短篇小说没有故事,只是氛围和情绪的碎片。在这一点上,短篇小说和短诗有着类似的创作发生学。黄梵的这篇小说,读完觉得虚构的成分不高,找到创作谈,一看就是真实存在的事,真实存在的“关联着两代人的人格冲突”的阅读障碍。许多小说家都有不低的非虚构程度,或者虚构与非虚构已经并不重要,本来只是一种骗人的技艺,一次以直击人心为目的的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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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图:袜子。
封面图:蔡疑。
校对:陈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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