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12, moon in its Waxing Gibbous phase.
71% | 距离满月还有 6 天。
Full Moon in 6 days.
作者 //
前情回顾 || 第二选择丨系列
故事到了这里似乎应该走向结束,这本就不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L存在于北京的每一个角落。他足够轻盈,下完十场秋雨,十一月底的一场大风就可以将他吹离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县城;他太过沉重,所有曾经轻盈的选择门都已在身后摞在一起,像卡住的拉链一样将过去搅在时间底部。门已经推不开,向上只能被风吹走。
L想到父亲母亲。L想到与自己同龄的他们在北京已经小有成就,有彼此,有住房,正在期待一个自己即将参与其中的、触手可及的未来。L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做的选择。在父亲的讲述中,在L的想象中,这一路坎坷却也幸运。父亲来自北方的县城。父亲十岁,跟着L的爷爷奶奶来到北京,住在澡堂子里,第二天早上七点前必须离开。他似乎看到了天安门,似乎看到了升旗,似乎没有,父亲记不清了。父亲只记得北京比县城吵得多,记得路过一面长长的灰墙,墙上贴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墙前摞着一层一层的人,从人群最中心的深处传来一阵阵呼喊。父亲对北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印象。高二时,他想起了那面灰墙,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去北京。于是他开始准备高考,于是他惊险地飘过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分数线。他来到了北京:对于父亲与他的同龄人而言,来到北京真的是一种“选择”吗?是他“选择”前往了北京,还是北京告诉他你要来到这里,或者是县城告诉他,你必须要走,目的地只有北京?
L没有听父亲说过,所以L不知道,或许父亲也不知道。
L想起母亲。母亲来自南方,富饶的南方,平静的成长。母亲似乎与时代无关。父亲的故事里,有一段隐匿的线索埋在父亲成长的情绪下面,这段线索牵连着国家、县城、家庭与父亲个人,像是一根足够定义蝴蝶效应的琴弦。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根琴弦是否影响到了他的成长,L无从得知父亲做出的选择与创伤是否有关,L无从得知父亲是否曾经有过创伤。创伤这个词太新了,太当代了,太都市了。母亲的故事不一样。母亲的成长十分平静,公公婆婆为她提供了最乏善可陈的童年。乏善可陈是一种奢侈。母亲一路学习成长,在讲述中,母亲像是L某个不起眼的同班同学。学习努力的她如愿考到北京,在北京与父亲相遇。
母亲的故事也一样。母亲做过什么选择吗?好学生都应该去北京上大学——是北京选择了她还是她选择了北京呢?
父亲说,他们那一代人是幸运的。从童年到大学,他们赶上了中国精神世界最丰富的时代。大家唱着We Are the World或者《明天会更好》。步入社会,他们赶上了市场经济之火熊熊燃烧的时代。“遍地都是机会。”至少在他们如今的叙述中,当时是这样的。
L觉得自己不一样,自己这一代人不一样了。他有点儿羡慕父母。或许L真的有“黄金时代综合征”。他总幻想,如果自己活在1980年代该有多好。那是他最喜欢的时代。但他没有。他活在2020年代。他28岁了,忽然变成了单身,似乎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
L睡不着。说自己抑郁太夸张,说自己只是一晚两晚偶尔咖啡喝多了失眠又觉得委屈。L觉得自己的痛苦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里。他会断然拒绝任何让他去找心理咨询师或者去做疾病诊断的建议;不过,如果某个人忽然问起L怎么看上去情绪低落,在L回答完“没事”之后对方就不再追问,L又会烦躁,甚至有些生气。有些人是能看出来L卡在某种中间状态的,他们会说类似于“故作坚强”的陈词滥调。听到这种词,L同样感到烦躁。任何一种可以被“归类”的情绪都让L觉得自己随波逐流了,但L知道自己的情绪是独一无二的。
错过了在日本或者任何其他国家找工作的时机,要从头开始准备申请硕士,又要重新学习语言,准备考试,L打起退堂鼓。不是不能奋斗,不是不能努力,说没油儿了说累了实在太矫情。“卷”在互联网上绝对负面,但一部分L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有主动说不定才能卷出转机。是L不想做吗,似乎也不是。他想,因为他焦虑;但他也不想,一方面他不知道从何开始,另一方面也始终无法控制自己任由精力流逝的放逐感。
L并没有足够的文学素养,他没有听说过类似于“自我流放”的表达。L的精力在流放途中可以重新集中并且迸发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他最后的努力是一间公司的两次面试。最终,流放的物理空间呈现为京沪高铁线路图。L找到了这份上海的工作,与日本母公司对接,工资尚可,足以支撑租房与日常开销,但也仅此而已。在上海,两点一线的独居生活与北京没有什么两样,生活就是那样过,反正他也是,她也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共享一份情绪。L感觉自己身在一面镜子中,他从镜子里观察自己,观察地铁里挤在自己身旁的每一个人,大家似乎共享一份情绪,但L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恰恰是情绪的反面,只有镜子中才能看到。大家没有情绪。与其说是孤独,不如说是无聊;与其说是无聊,不如说是……
L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状态了,L已经忘记故事走到这里时间应该如何计算,情绪应该如何计算。来到上海多久了?L不记得,他应该拥有其他情绪吗?比如,思念V的情绪。生产情绪是一份体力活,L意识到。思念V十分消耗精力,他的精力本来就在流放中。
A在这样的时间节点回到故事中,像一部并不吸引人的六十年代长篇科幻电影。在朋友圈看到A派驻上海的消息,L是出于什么心态发出那条约饭的微信?L自己也不清楚。上海不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它和东京有太多不同。这是一片母语土壤,这里没有让人迅速结合的戏剧张力。两个人利用调休与两三个同事(比起“朋友”,他们似乎更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另外几个人)一起去了一些平凡或者不平凡的目的地旅游,两个人聊到爱情,两个人聊到对于彼此重生的好感。这多少令L费解,自然也令L远在北京,了解五六年前那段琐碎无聊往事的朋友感到费解。某个L的朋友来上海访友,呼唤L喝酒,在吃瓜欲望的驱使下叫了A与友人一起。五六个人,互相陌生,KTV,兑了可乐的威士忌,BLUE DASH,抓手指,无趣又经典的酒局配置。大家都会喝高的,会有杯子打碎,会有人不省人事,会有人抱在一起,敷衍又激烈地亲吻对方,比如L的朋友与A的朋友。当然,正事儿也没落下:L的朋友在这段持续时间为八个小时零六分钟的关系里,探明了L与A的瓜田全景。简单来说:A并非颜控,L又很老实,十分符合A目前的择偶标准;L偏偏却在这个时刻,感到自己思念V的情绪从未如此强烈。
昨天和V打了一个电话。L这样通知朋友。他知道朋友会骂自己,他只是乐,后来朋友不骂了,L又问,你怎么不骂我了。朋友说,骂你你又会爽。L继续乐。朋友不劝了,他知道L大概率不会选择A,就像他大概率不会再联系A的朋友一样;至于之后V是否会回来与L道歉,L是否会与V复合,L与A会如何发展,他已经不再关心了。朋友只希望L在上海一切都好,但也仅此而已。L的故事就是这么消失在叙事里的。
2024年10月
白清扬往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