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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现帘子的隐喻,人们便再也没放过它。
每天晨昏拉动窗帘的时候,那块玻璃就变成了银幕,成为生活剧的固定开场退场画面。你或许想过这块自由开合的布料有多矛盾:它生来就是为了遮蔽,轻而易举地为私隐提供光怪陆离的空间,避免帘子内外光线和视线的交换。但它又缺少墙的强硬,加之经过几经更迭,帘子的轨道变得愈发顺滑,让“揭露”这个动作变成了毫不费力、没什么成本的事情,于是它的遮掩搭配上了挑逗的意味,让人们无端升起一探的欲望。
画家用绘出柔软织物的方式展示技巧,窗帘上一些微小的透视变化就可以给画面加上一缕风。最为熟谙帘幕隐喻又玩转心理战的艺术家是维米尔,徐累的屏风和帘幕也思路相似。阿拉斯解读“维米尔式”的场所,认为画面中的帘子并不是为了通过究极自然主义的再现以假乱真,而是为了让观众“无法一览全貌”:
“维米尔在表现帘子时,让它恰好拉开至窗户透视线的交汇点,即观者的研究的理论位置。在画面的几何与空间结构中,这个交汇点确立了一个关于可见性的悖论:既呈现,又部分隐藏。帘子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法看得完全;更妙的是,它的位置表明,这种相对不可见性正式画家想让我们感受到的。”(《维米尔的“野心”》,达尼埃尔·阿拉斯)
画家不屑于施展检验真实性的雕虫之技,而是请观众自觉建立心理屏障,与画中的少女们拉开距离,但也知道没人会拒绝这种窥视的神秘感,画家利用了帘子的遮蔽,又利用它的失效。可巧的是,维米尔画面中女孩和女仆们与这样的特质同频相称,她们身处室内却又以信件、地图、远洋物件来暗示——她们不是娇嫩无知的阁中之鸟,而是以一种柔韧的质感refuse to get hard。帘子由是沾染上了女性主义的意识,狠狠将了拒绝软材料的包豪斯一军。
截取翻译几段与Inside Outside事务所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佩特拉·布莱瑟(Petra Blaisse)的访谈。
Q //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致力于发掘帘幕的潜力和可能性的?
P:我一直尝试了解包括音乐、诗歌等等各种形式的艺术,对时尚也非常感兴趣。在1986年我制作了我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大型剧场幕布,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制作大型幕布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的规模也会影响布料的呈现效果。所有的元素都会融为一体,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物体,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存在感,同时也具有巨大的重量。它对空间的所有元素都产生了影响,空气和声音的流动当然包括在内。最显然的是,它能改变空间。如果拉上窗帘,空间就会变小或变大,或被分割开来,被赋予新的含义。
△ Hackney Empire Theatre, London.
Q // 有人说建筑设计的底层逻辑是砖石的层叠,而室内设计的底层逻辑则更多则是结绳和编织,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性别也关联起来了。请问你如何看待你作品中的这种柔和感?
P:人们会说我的作品会给枯燥冰冷的建筑带来温暖与美感,但我们与建筑设计师是一种合作,建筑也可以非常敏感和感性,所以这并不存在巨大的反差。
我们现在习惯于谈论帘幕的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说,窗帘不仅仅是一块遮光或保护隐私的纯洁布料,它还具有其他所有在建筑中非常重要的特性,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实际上往往是柔软的。帘幕不像时装,里面没有身体。时尚只有当人们真正穿上它时才会成为时尚,同一件衣服穿在不同人的身上有不一样的效果。但帘幕是其所是,它们本身所利用的重力,这种自然垂落的力量通常是一种柔和的元素。我们必须利用材料的质感和它的力量特性来呈现它。
△ Flexible textile architecture & interior moving gardens, Transversal, LocHal.
Q // 提到材料,您的作品里使用了大量人工或工业制造的材料和纺织品。但与此同时也非常善于使用植物、光和风等自然元素作为材料的一部分。您是如何找到理想中的材料,以及在面料有不同收缩率的情况下,融合不同质地的材料的?
P:每种环境、每个项目都会有不同的要求。我喜欢使用现有的材料,也喜欢自然与非自然之间的矛盾,因为这种矛盾会让人更加意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我们利用现成品比如纸张、塑料或任何农用材料,以及在太空中使用的非常轻的太空材料。我们欢迎一切可以在这个特定委托项目下发挥作用的东西,所以我们一直在研究和收集。
将天鹅绒与塑料结合在一起确实很难,我们与不同的缝纫机和不同的工厂合作,但大部分试验都是在工作室里完成的。皮革、丝绸不同材质都会用到不同的机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通常没有人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放在一起,看看问题能如何解决。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方式:轮子的发明打破了人们原本的习惯。但如果把它们转个方向,或者与其他东西结合起来,再或者把它们打碎铺开,让草在中间生长,情况又会怎样呢?所有这些实验都是我们乐趣的一部分,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Q // 好像经常能在一些作品里看到孔洞的图案。我想知道这是否与您作为策展人的工作经历有关,因为要去组织知识的重新排列,并且有意引导人们观察的方式。想知道您对此有什么空间哲学上的想法?
P:我认为这就像是一种舞蹈编排,尤其是在私人住宅中,人们自己操纵着窗帘。他们使用窗帘,或将窗帘拉到一边,使其几乎不存在,或将窗帘拉到空间中,来充当两个房间之间的屏风,以此来改变他们的环境。所以我一直认为我的工作总是围绕着编舞这一理念展开的,隔绝中又有空气感当然是一种编排人们行动的方式。
轨道的形状也很重要,因为轨道承载着幕布滑动,所以人可以玩弄它——人、窗帘和轨道之间的互动总是编舞的一部分。如果是大型幕布,它们有一定的重量,所以如果一个人站在大幕布前,另一个站在幕布的末端,一个推另一个拉,就能感觉到幕布的重量。有时,他们还必须抬起幕布,转动幕布,并以一种更有肌肉感的方式操控幕布。所以有趣的地方在于,你可以编排轻盈的舞蹈,也可以编排沉重的舞蹈。这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这也与声音有关。因为当你设计一个系统时,我也会考虑到电机和窗帘的声音是否是游戏的一部分。有时我希望它非常安静,这样就会产生奇迹。但有时我又真的很想听到它,因为它是一种工业背景的必要元素。
Q // 确实通常不会一下子想到曲线形的窗帘轨道,这肯定是您设计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关于刚才说到帘幕的声学,能不能举一个具体的案例?
P:2012年,我在威尼斯双年展代表荷兰馆有一个装置,那个展馆或许是20世纪30年代的吧,总之是个纪念碑,每年有80%的时间它都是空的,里面既没有办公室,也没有住宅。所以首先要利用空置建筑,然后再考虑建造新的建筑。我们用窗帘做了一个非常灵活的装置,我想让它发出声音,但它设计得太好了,运行起来寂静无声。于是,我请一位荷兰作曲家在轨道上添加一些元素,这样当幕布经过那段轨道时,就会发出声音。他在幕布顶端的接缝处做了一根钢铁做的手指。当窗帘移动时,你会突然间听到“BING”的一声。这对我来说再美妙不过了,因为幕布本身以一种非常抽象的方式奏出了音乐。
Q // 您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临时性的,或者使用不固定的材料。建筑师有的时候会很关心是他们的建筑是否能有纪念碑感,您如何与这些设计师合作并平衡纪念碑性和可玩性这两个概念?
P: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既做景观作品又做纺织作品,我们可以把它以最美和最终的状态安装在室外或室内的空间里。即使是塑料或其他东西,也会开始慢慢降解,它们不是永恒的。在自然界中,事物会死亡,冬天植物会枯萎,但是球茎还活着,它们会在春天回来。时间之美、时间元素发挥着作用。即使窗帘不会枯萎,它也必须在某个时刻被更换。有时你会想更换同样的幕布,比如在舞剧院里,由于气候干燥,幕布开始老化,我们经常不得不重新制作舞台的幕布。我和一位艺术总监说,能不能稍微改动调整一下?他说:不行,必须一模一样。
△ GTA Exhibition space reconfiguration, ETH, Zurich.
所以你看,我可以把它们作为一粒幼小的种子或一株幼小的植物来种植,然后他们就自己开始生长。帘幕可以成为一座建筑的象征,建筑必须重复同样的东西,才能在建筑之中体现出纪念意义。这有点像日本的寺院和庙宇,他们必须经常更换木质结构,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又是全新的。
所以有趣的是,他们有不同的呼吸节奏。对于不断变化的植物,景观设计就像是一年一次的呼吸;对于其他作品来说,时间跨度更长,它实际上并不像纪念碑那样保持原样,但它仍在呼吸。
木然往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