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二〇〇二年四月十日,下白石中心卫生院,我出生了。同年年底,福建下了一场几乎可以说不属于南方的大雪。根据福建省气候中心的记录,以福州为例,截止二〇〇二年,一九四二年以来只出现过六次降雪记录,上一次是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相隔十六年。虽有五字成语 “瑞雪兆丰年”,但对于福建来说,由于降雪量超出预期,庄稼只有受难这一种可能。雪是美善的,也是残酷的。大人们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纷纷围窗看雪,体会着自然的神秘,也寄托了对孩子们源源不绝的期许。出生的那一年下过雪,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具有十足的传奇性——它似乎预告了上苍对我们施加的种种眷顾。譬如十一年后,下白石中心小学不再招收六年级的学生,把这一工作交给了同样位于下白石镇的福安五中。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们还没当上老大,却不得不变回小弟了。发现了吗,二〇〇二是一个回文年。
生在二〇〇二年的我们,为下白石镇创造了进入福安市第一高中的新纪录,超过三十个,比上一年约莫多了十个人,比下一年则是多了二十个。几乎又是一夜之间,我们成为了整个小镇的骄傲,我们的名字被展陈在无数个路边。走在街上,就连不认识的乡亲都或多或少会用福安官话侃一句:“你是不是XXX的孩子,今年考上一中了,很厉害。”顺利考上福安一中之后,我们又碰巧赶上了溪北洋新校区建成并投入使用,老师们郑重地把我们称为“黄埔一期”,这次没有老大,也没有小弟,偌大一个校区,在第一年只有我们总计八百余位高一新生。条件不错:上床下桌,独立卫生间,室内外设施齐全,但很是偏僻,方圆百里之内,除了学校几乎全是未开发的地带。我们与临近繁华闹市的老校区失之交臂,却得以坐落在明月先生薛令之的灵岩山下,谱写只属于福安人的新书香传奇。更吊诡的是,上高二时,二〇〇二年的我们又恰逢新高考改革消息的放出,从最初的紧张到最终获悉我们是旧高考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届,尽管有泛神论神秘主义的嫌疑,但我总感觉,这件事和当年的那场大雪脱不了干系。似乎正是蒙着大雪的加护,我开始感知这个世界,我们诞生得刚刚好,就好像雪是我们的第二个母亲。回忆总要被遗忘的,所以,我再次把它塞回记忆里。
另一个让我系连故乡的事物也是H2O分子的集合,或者说它才是H2O的第一代表。我要说起我的母亲河——白马江。谈白马江绕不开谈它水质状况的变化,在更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曾经跟随父母,搭轮渡。透过轮渡上小小的窗子,他确定看到了“海豚”,一只粉色的“海豚”。对孩子来说,这无疑足够让他兴奋,这就是童话,或者它远大于童话。长大后仔细查过,当年的白马江是有江豚的,且江豚表现为粉色的情况也是存在的。除了江豚,白马江附近另有两种让我印象深刻的动物,因为它们,我快乐和受惊。
白马江边上的滩涂分布着许多弹涂鱼,在下白石又叫跳跳鱼,顾名思义,能跳,我和小伙伴们经常结队捕捉之;好吃,时不时能在饭桌上见到它们被妈妈烹饪为一道美食。如果越过滩涂往下走走,随手翻起一块礁石,就能够见到海蟑螂突然涌出、铺满大地的壮观景象。它们和鼠妇有演化关系,有点像我们印象中鼠妇的放大版,足够把我吓得一路跑回街道上。后来我立刻知道,去白马江翻石头,其实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之间十分流行的,一个用来捉弄人的小把戏。可是后来,白马江的水质逐渐变差,海上随处可见漂浮的塑料袋,或一系列白色污染垃圾,我始终无法忘记的是,一个红彤彤的可供儿童骑乘的跳跳马橡胶玩具。它如此自如地浮在烈日与海面绵延的波光之间。我想到一个词:讽刺。看到它的时候,觉得童年如马,在数以万计的脏污当中,被慢慢打入无边无际的成人世界里去。作为一个沿海市镇,我们出产海鲜,却坐拥如此水域,它当然担得起这么一个零度的词:讽刺。
也许树是这种工业化进程中少数得以幸存的自然造物之一,尤其是榕树,下白石有很多榕树,岐后山山脚下的大榕树,或是海军四八零七兵工厂附近的大榕树……平日里,我们总说大榕树见,树成为一种约见的符号和媒介,也许在树下,我们重新成为人类,我们得以独处,忍受别人迟到的时间,或者被忍受,我们不拿出手机,我们只思考,许多思考,许多焦虑,几多欢乐几多愁……
总的来说,我脚力目力与生平所及的下白石是挺小的一块地儿,二〇二〇年的人口普查显示这里生活着三万六百九十七个人,面积则是130.2平方千米。但根据实际可活动的范围来说,我的直观印象就是小,绕着商业街走一圈,走得快一点,要不了半个时辰。我曾是一个擅长迷路的人,总在逛街,总兜圈子,走走停停也常常搭进一个夜晚了。我在思索之余,捕捉和吐纳着夜晚独有的霓虹与烟火气,看得多了,又如同忘记某个汉字一样,偶尔把下白石给忘掉,朝冻住我历史和生命的窗玻璃,哈上一口热腾腾的气,一口熟悉又陌生的气。到了高中以后,由于在市郊念书,回来的次数很少。可下白石总是在变样,这城市,发展太快。我看到街道两侧的铺子换了又换,这家一倒下了,下一家站起来。我逐渐变成一个听得懂片区方言的外地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精力和兴趣,主动擦除萦绕在故乡一词之上的雾气。我自嘲自己是一个无根的人,使故乡仅仅作为经验自顾自悬置了,因此也写不出,完全朝向内心打开的“非虚构”小说。人文主义地理学奠基者段义孚在《我是谁?》一书提到:“为了产生一个稳固的自我意识,人需要曾经的岁月。”对他来说,寻迹故乡意味着,开启一份确证自己身份的事业。他让地理不再冰冷,也促使我再度信任:“下白石”是一个弥足珍贵的词,当然要把它,重新摘进田字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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