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Dunien
我站在衣柜前发了很久的呆,想不出晚上去妈妈那边吃饭该穿什么好,随便套件卫衣,天气开始有了冷意,偶尔会想念夏天的雨季,现在却是非常讨厌这种变冷的过程,或许这就是冬季抑郁,不敢称之为什么病症,那样太矫情了,又有可能会冒犯到真正的病人,我只不过是自己的内心随温度一起麻木,冰冻住了,所有欲望都被扼杀在了冬季。
拐角的另个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上个月老杜带着阿姨回来,顺便带了一把百合花,插在角落里的大花瓶,任由自生自灭。刚回来是未开花状态,几个花骨朵的模样像是女子双手合十跪在那里,白里透血丝的纤长手指合拢成拜庙时的手势,淡淡的清香味。现在简直是不忍直视,我只想快点清理掉这堆腐臭味浓郁的植物尸体,闻起来太像是一群要拼命盖过体臭而狂喷香水的外国男人。好遗憾,我错过了它的花期,不知道它在最美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路过客厅玄关,又看到有生命在向我求救。观音坐莲是它的名字,正是它的枝干已经垂弯了腰,低着头挡住我一半的去路,不然也不会心软想起它的。我把手里的烂百合丢到家门口,又折返回到厨房接了两盆水,朝着观音坐莲最中心浇了一头,竟然冒出咕咕咕的声音,是泥土在喝水,松软的土质和水交融使它发出高兴的声音,莲团在发出‘啵”的一瞬间,冒出一个小小绿芽,这就是生命啊!仿佛目睹一场接生,观音坐莲小姐诞下一子!我由衷替它高兴,仔细回想起来,带它们回家的老杜可从来听不见它们的声音,每次把浇水喂养命令发布给我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真搞不懂,买这些植物回家是给谁养,最后还不是落到我的头上。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为观音坐莲小姐感到高兴,回归大自然原始的幸福,不包含任何世俗物质,是最简单、纯朴、理想的幸福。
穿过一楼的大厅,走向最里面的开间,门帘遮住了屋内,我听见了哭声。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迈出下一步。
“怎么了?”
“没事,你先坐下来,我去把饭菜端出来。”
从来没看见她脆弱的一面,心里慌慌的,假模假式地把椅子排整齐,眼尖的发现正中间有个垃圾桶立在那,没有套垃圾袋,仔细一嗅,屋内有股奇怪的味道,酸得发胀的怪味,我大概猜到是什么了。
“你外婆啊,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外婆怎么了?”
“哎呀,赶紧喊舅舅带她走,随便去哪个姊妹,哪个儿子家吧。她刚刚尿在这个垃圾桶里,明明厕所就在旁边,就是不愿意过去,太脏了,比小孩还难带,我实在受不了了。”
卫生间的门敞开,外婆全身赤裸,她拿着一块小小的粉色毛巾在身上擦来擦去,毫不避讳我们的存在,像五六岁的孩子那样,没有普通人那般的羞耻感,我避开了眼神,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房间里的空调机声轰轰作响,暖风吹动了挂在靠近天花板的正方形窗户边上那条硕大无比的内裤。在这个密不通风的屋子,衣服内裤很难晾干,湿漉漉的阴冷,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看着一个很熟悉的朋友与你决裂很多年,始终没有机会见面,你发现她过得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心中莫名的酸楚,说不出口的安慰,或许根本不需要安慰,现在的我还是像孩童时期犯了错一样束手无策,看着眼前的局面,很糟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该做何反应,什么举动才是合时宜的呢?我望着窗外,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楼房,看不到行人,看到的是山的局部,可能是山脚?山腰?绿得发灰的树干框在正方形里面,毫无生机。
妈妈端出来一大盆,一颗完整的鱼头浮在表面,身体下沉,泡在奶白的汤里,鱼尾巴靠着盆边耷拉下来,姜丝和葱花香菜散落在汤面。高效率地完成眼下的事情和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是我最敬佩我妈的能力其中之一,面不改色的坐在我对面,问我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干嘛,我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短暂的无视掉外婆慢吞吞地扶着拐杖走过来。
“没干嘛,看看书,做饭,睡觉。”
我拨开姜丝,夹走正中间最嫩部位的鱼肉,蘸蘸酱汁,再舀口汤。
“你啊,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才几岁,当时上大巴车很舍不得我和你外公啊,一直哭呢,不愿意回硫磺啊。”外婆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地坐稳了凳子,又和我说一遍,每次来妈这里吃饭,都要听外婆重复讲这个事情,她完完全全不记得自己讲了又讲,仿佛是第一遍提起,然后接下来外婆就会开始想落泪,想到外公去世,再下个步骤就是我妈开口说不要再提伤心事,次次周而复始地循环。妈妈会当着我和外婆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出外婆是个“废物”这种话,讲外公是如何宠坏外婆的,如何被爱成傲慢狂,以至于舅舅们不愿意接手外婆这个麻烦,责任自动落在了妈妈身上,以一种打趣自嘲的方式抱怨自己的苦,外婆的病是越来越明显,记不起来现在的事情,只记得很久远的过去,只记得外公是如何陪伴她的。
在炎热的夏天,外公会给外婆做一份简单却美味的午餐,吃完后,伴随吱吱呀呀的风扇声在靠后院的房间里午睡,准时三点钟起床,骑单车驮着外婆去找老伙伴们打扑克,不忍心留外婆一个人在家待着,家里的活也不会让外婆动手,所有家务,喂鸡,做饭洗碗,买菜,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外公的离世,让外婆的病症好像忽然就加重了,什么也记不得。扬言道,死也不愿意呆在那个老房子里,一定要跟着我妈。该说不说,我外婆这一点倒是很聪明。妈和老杜在半年前分开之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目前来看,外婆对她来说是个麻烦,结束失败的婚姻,又要思考养老的问题,烦恼从未停止。她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暴躁,刚刚十几分钟发生让她困扰的事情,现在已经得到解决似的那样轻松,仅仅是因为她自己做了这盆鱼汤,在喝第一口汤时,她整个表情都得到了舒展,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我们从不讨论我们母女之间关系,过去的相处,发生的事情。尽量避开会让双方情绪波动的话题,可难以避开的是,那段失败的婚姻,我被动成为倾听者,听她抱怨着老杜的缺点,两人之间的不对等,自己的牺牲,脾气的失控都是源于这段有毒的关系。她说的每一个点我都很认同,可以试图理解她的不幸福,但我不能因此原谅她对我的失败教育,那些没有由来的暴力,精神和肉体的控制,摧毁人的自信和自尊,爱恨交织的感情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的内心,无法原谅或者无法释怀过去十几年来,爱的缺失,内心却又深感同情她的遭遇。因为我们同为女人,光是女性这个身份,我就已经能想象到她的付出,血和泪的流淌,换不来幸福,会失控在一次次失望中,夜晚的寂寞,糟糕透顶的工作,柴米油盐将她淹没在老破小的房子里,天花板跑过去的老鼠,下水道的蟑螂,坏掉漏水的马桶,发霉变质的电饭煲里的剩饭,包括青春期的我,任意一个都可以随时将她推进无尽深渊。
“其实,我很不喜欢你的外婆,她的重男轻女,她的不耐烦,一直以来生活在严肃、古板的家庭氛围里,她否认我的婚姻,瞧不起老杜。但是年轻啊,不理解啊,反抗啊,我硬是要和她反着干。”
“你倒也是挺叛逆。”
我没想到,妈会主动开口讲她的原生家庭,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深刻的对话,她不再把我当小孩来看了。这是堵塞很久的泉眼,水从泉眼里往上冒,一口气顶开,像煮沸了似的,不断地翻滚,形成半米高的水柱,没日没夜地冒,冒,拼命地冒,让废弃的泉,死而复生。那些模糊不清的感受,不需要给予定义,不必去概括,不要去深究,用心感受那些经历带给自己的波澜。捆绑,松绑,不再互相绑架,不用再互相嘶吼,不用困在这个空间。
这盆鱼汤,三个人,我和母亲还有外婆共同食用,鲜香醇厚的汤汁在舌尖上缠绕,像是有根无形的线把我们环绕,若有若无地串在一起。我们在这个狭小潮冷的空间里,分享在同一个时空,各自不同的记忆。每个人的命运交织着,那些痛苦和煎熬就像泥土和水融合在根系里,密密麻麻的根,网藏在土地下,我们盛开,却不分开,生命的意义藏在的花骨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