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谿娥（体验与空白的对抗）
这是我多年前第一次执笔写诗，当时并没有仔细琢磨。说是组诗，其实一直有种尚未结束的感觉，我知道有更多的可以写，但如今已不同于几年前的酣畅淋漓。为此我在2023年的春天回访了工业区，不过这里已经不能容纳一个出走的人。
父亲被飞出的刀片划到额头，头骨碎掉一块后，我们就离开了工业区。距那几年后，我再度回来，是因为要见父亲一面。他还是在这附近的工厂上班，初春的天气燥热，我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走回这里，日光明亮得像默尔索举枪的那个海滩。我认出这里被整修的痕迹，不再有我失足跌落的下水坑井，沾满黑色焦油的薄荷草和大树。甚至见不到随地飞扬的垃圾，店牌也全都换了一遍。这一切变得荒诞有序。在这里上班的年轻人成群地出发，要坐一辆公交去市里面游玩。中年人分两种，一种是无所谓的，一种是拿着警惕的目光打量我的。走到儿时买大布丁雪糕的小店旁边，一位老太惊呵，她要赶我走。但我扭头径直走往深处，那个唯一没有变化的工厂。在与她推搡的过程中，我带着哭腔喊道：这里是我的整个童年。
我执意溜到筒子楼里，老太去叫人的空隙，我见到了曾经的家。那里已经没人住了。七八年过去了，原来工业区也破败了。还没来得及去盥洗室看一看，老太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我躲在门的后面，像儿时窥听门外的动静那样恐惧。她站到我面前拉走我的那一刻，我无比确信她是尤其快速准确的，好像她对我过去的一切了如指掌。很快我见到了她背后的人，那个人从门卫室走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父亲的老板。我是他多年前员工的女儿，我们甚至一起旅游过。他变老了，脸上还是有很多赘肉，但没有从前的油光。那样的干燥粗糙使我很快猜测他是不是离婚了，或许他就这样住在了门卫室，守护他的家族工厂。我没有空想那么多，看那么多。事实上，我只跟他短暂对视了一秒。那个眼神很模糊，模糊到我不确定他记不记得我。但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老太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害怕我是一个探子，会引来危机。我确实可能引来危机，我写了这些东西，拍了这些照片。如果我决意成为一个创作者，我的童年书写会不断地将工业区“举报”。但我没有那样的心思，生存比想象更加残酷。
我撑伞走在钢筋混凝土的记忆里 //
我撑伞走在钢筋混凝土的记忆里
有时是因为放晴
有时是因为落雨
开在工业区的
餐饮厂旁
一辆混凝土搅拌车
占满了整个过道
而我从崭新清丽里走来
被迫般停在了它身旁
我早已遗忘因何困在此
车、车、路、尘土、泥浆、我
我们都陷入一个狭窄的空间
狭窄的空间里弥散着危险
这个危险来自一种气味
这个气味起初是饭食的香气
后来又是致命的刺鼻和眩晕
一架混凝土搅拌车
它驶过
漂亮整洁的主干道
飘满垃圾的附属道
最终都得卡在这个
工业区的狭窄空间
泥浆日积月累成
一堵厚厚的泥墙
它厚重、沉稳
架构间又透露出
专属于建筑学的
轻盈美感
我抑制不住的冲动
想要触摸突起的泥块
触摸这一堵厚重
沾上满手的尘灰
可我不愿
我有奇怪的洁癖
还有手上的这把伞
我于是用黑白滤镜
把它变成我的记忆
收藏
又仅是收藏而已
这个狭窄的空间
成为定格
塞在童年的记忆匣里
我撑伞走在钢筋混凝土的记忆里
在那个狭窄的空间中
我出奇地安心
我就站在那儿
看着我们如何缓慢
挣开这场束缚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
童年的记忆
是
一张宿命的稿图
筒子楼的盥洗室 //
（一）
恶臭像是它与生俱来
从工厂里出生的油渍
使劳保鞋终日黢黑
被烫了洞的工作服
汗水透过汗渍
消逝的色彩浮出
它们憎恨洁白
他们往往赶到这里
脱下裤子
在腐烂的木板前抽一根烟
那块木板原本没有这么糟糕
某一天
它从底端开始腐烂
烟蒂和米粒混合在双腿之下
一半木板掉落
只剩蘑菇盛开
在潮湿的门框上
（二）
母亲在夏日穿着凉衫走进盥洗室
洗浸满汗渍的衣服
汗水融着喷射的水流打湿了凉衫
忽然
一个陌生的出现使盥洗室变得昏暗拥挤
他望着母亲
“奶子给我摸一把”
有什么刹那压倒了母亲的尊严
平日温柔的她直起身
破口大骂
她跟我说起这件事
悲愤燃上了心头
盥洗室变得更加恶臭
可再怎么恶臭
也抵不过无端的怀疑
终日的争吵
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监控摄像
一根烟头和着油渍回了家
一个不存在的人做了客
铺满面粉的地面
会不会在远行后印出脚印
妇女的坚贞和良善
在这个筒子楼的盥洗室
变得破碎不堪
年幼的我
不
其实那时我已是个少年
我打了一桶水
使出可怜的力气
让它以最大的冲击力
像海浪汹涌在沙滩上那般
把恶臭全部激起
（三）
我们都湿漉漉地挤在这里
恶臭减不了分毫
不可调和的
利益的争抢
满腔的怒气
混着湿漉漉的恶臭
发酵酝酿
“请大家爱护公共坏境”
“请不要把剩饭剩菜倒入下水道”
“**工厂的员工请不要使用**工厂所安装的热水器”
筒子楼的盥洗室
每晚开着大家最爱的派对
我们每天在拥挤的过道见面
我们每月咒骂着黑心的工厂
可是
我们谁都认不得谁
从废土里出生的花朵 //
（一）
十二月雪积起厚度
筒子楼门口的低洼处
不像八月
淌进公厕逆流的臭水
孩子们在门前堆起雪人
这里的雪人和其他地方一样
洁白
且有胡萝卜作为鼻子
我去看腊梅
就在工厂门口
晶莹的花瓣上挂着雪珠
他们都说
腊梅香幽
可为什么浓烈得让我醉红了脸
花枝曲折
花容静羞
后来我去探寻香气的谜底
被工业气体养大的嗅觉
嗅过无数种稀有的气体
理应失去一些细微的可能
那场大雪把整个城市覆盖
包括工业园区
缓慢致命的气体被埋葬
隶属自然的本真之美
逃离化工的本真之美
此刻尤甚
（二）
母亲从丘陵带来种子
种子从窗台落下
落到缝隙的废土里
夏天的时候
它从缝隙里挤出
血红色的冠头
刺痛茫然的灰色
它始终不垂下头
任凭女人的手指
拂落它的生命
或者是
任凭血液流失
第二年
谁也不知道
它是如何在工业园区巨大的石牌下
占据了另一方废土
（三）
虽然是废土
在园区新建成时
盛满了常青的灌木
它收留了一群人
这群人便在它之上
种植了豆荚、南瓜和红薯
后来种类不断增加
昭示了诞生的花朵
变成一件衣服
披在了被烟熏得只剩骨头的树架上
（三）
母亲最爱薄荷
盆里的薄荷刚冒出新叶
就被掐入水中
可工业区的薄荷
巨大的叶遮蔽了废土的颜色
它偏爱开在垃圾堆旁
当一根火柴开始燃烧
露出海绵的沙发
将被丢进桶里
和家用垃圾一同就地销毁
似因爆炸燃起的黑烟
让整个工业园区
都无法逃匿
包括这一片茂盛的薄荷
它最后也会变成灰色
混合着油腻腻的黑烟
让过路人
流下恐惧的泪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