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从轴心时代投下的影子,横亘东亚两千多年,无论在道德、教育,还是国家治理、意识形态,乃至经济结构上都留下了深远影响。然而,历朝历代对孔子的尊崇,也使孔子的形象越来越模糊,甚至假的不能再假。
历代尊奉的孔子,并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的孔子。真正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
《论语》中有一个名段: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路和冉有主张强兵富国,公西华主张以礼治国,但孔子对他们三个都只是稍作点评。
而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显然更接近老庄的逍遥游,不同于孔子的积极入仕,孔子却非常喜欢曾皙的做法。
他们都是孔子的得意弟子,跟随孔子学习多年,却学出了三条不同的路线。为何会这样?因为历史长河上的孔子本来就有三个。
第一个孔子,是现实主义者。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孔子还说,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如果国君昏聩,咱就摆烂躺平,实在不行就去外国,不露脸、不说话。孔子对待乱世的态度很现实,同流合污他不肯。但挺身而出,他也不干。
第二个孔子,是理想主义者。克己复礼、梦回西周,通过礼治实现社会大同,这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子思想的理想。可是,若君不君、父不父,又能怎么办?遗憾的是,孔子并未提出权力分立、相互制衡的解决之道,无论是以人推人的“仁”,还是以心及心的“恕”,归根结底还是人治。
第三个孔子,是国家主义者。《论语》一书,从来不讲谋生,一心一意是为了做官拿俸禄。所以荀子作为儒家的集大成者,竟然培养出的是法家代表人物。学而优则仕,这是孔子思想的遗产,也是儒家异化、儒法合流的根源。
孔子不是神,也不是圣,只是人,而且还是一个出身卑贱的人,不过他本人却能以贵族精神为立身标准。《论语》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直来直去,一点都不虚伪。书中人物,孔子也好,学生也罢,嬉笑怒骂、毫不遮掩。
谁说伟大导师就要永远伟大、光荣、正确,圣门弟子就得身披光芒?孔子师生在一起,学生顶老师,老师骂学生,无拘无束、自由快活。
现实中的孔子,有学问、讲道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他满腹道德学问,无权无势,还敢批评当世权贵。
理想中的孔子,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他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礼,让天下人各安其位。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是孔子的政治主张。
何谓周礼?一言以蔽之,宗法而已。据儒学大师王国维考证,周礼的宗法制度非常之全,遍及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
权力通过礼法的等级分配,物化为各个阶层的生活方式。礼法,管天、管物、也管人,正如司马迁所说,礼能宰执万物、役使群众。在周礼这张有形之网的下面,透露的却是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宗法伦理,这是周礼的实质。
所以当了官的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少正卯。因为少正卯主张废除周礼的奴隶制,实施依法治国。孔子毫不犹豫的诛杀少正卯,还给少正卯扣了5顶大帽子。这也是孔子的遗产,人类轴心时代唯一钳制思想的万世之恶例。
后世中的孔子,是至圣先师,就连他的学生都成了圣人。春秋战国和秦代,孔子只是个普通人,名气虽大,却只是众多学者和批评家中的一个。让孔子真正走上神坛的是汉代的董仲舒。
因为以礼治国、以德治国不管用,所以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的结果是法家做大、政刑繁苛。秦代政刑繁苛,结果是陈胜吴广起义,项羽刘邦造反。
所以到了汉代,董仲舒异化了孔子,把孔子推上了神坛。不过,董仲舒尊孔,也只是拿孔子当意识形态的招牌。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是为了笼络庞大的儒家信徒,通过统一思想,让天下知识分子尽入彀中。二是利用儒家的等级制度,将其异化为三纲五常,以此确立君权、父权、夫权的统治地位。
汉代尊孔,懂得包装、重塑内核,更与法家狼狈为奸,外儒内法、儒皮法骨。外皮是礼乐、是道德、是学问,内骨是刑罚。皇家有礼仪,百官靠道德,儒生做学问,而百姓只有刑罚。
虽然孔子成了圣人,但圣化往往就是妖化。最初孔子还是服务于政治,也就是治统,这是汉儒。后来扩大到社会道德,也就是道统,这是宋儒。最后竟然成了全民宗教,儒家成了礼教,孔子成了泥塑木雕,这就是明儒和清儒。
天大地大,不如儒家大。爹亲娘亲,不如孔子亲。
孔子去世2000多年后,清代吴敬梓写了一部《儒林外史》,里面除了我们熟知的范进中举之外,还刻画了数十个儒教信徒。其中一位马二先生,对孔子的认知颇为到位,他认为,孔子若是活在今天,也要学会做八股,不然也没有官做。
只是不知孔子亲自答辩论语,能不能中举。因为做了官的孔子,和不做官的孔子,不是一个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