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摔防骨折是日常,与生老病死共处是宿命

文摘   2024-08-20 23:59   日本  
朋友的婆婆,九十几岁了,有时会犯糊涂,但健康状况大致还好,生活自理,直到昨天。昨天她在自家玄关摔了一跤,大腿骨骨折,要手术。怎么摔的,老人家说记不清了,推测是站着穿鞋,直直地摔倒,才摔那么重。

老人怕摔,摔了必有大事。然而偏偏人老了特别容易摔跤,因为衰老从腿脚开始。我们这些人,离终点还略有余裕,但偶尔也会议一议自己的末日,并没有多在意死亡,担心的是身体和智力失去掌控。


曾经在飞机上遇到一个中年妇人忙前忙后照顾一位老人。
中年妇人告诉我,老人是她的婆婆,已经重度痴呆,这趟飞行是要将婆婆送回国、送回乡下老家。妇人与丈夫开一家饮食店,夫妻店工作时间长,不能时时刻刻看住老人,而老人瞅着空隙就往外走,走出去了不知道回家,被警车送回来好几次。日本的人工贵,请不起专护,夫妻俩合计了一下,还是送回老家,老家可以请亲戚专人照看,再者村里到处是人,到处是眼线,不容易出事。

几年前我因为骨折住院一家脑科医院整形科,病房四张病床,我的床靠窗。隔壁床的病友脸色特别红,两支胳膊上布满淤血,一条条的,一眼看去像棕色蚯蚓爬满双臂。是多次插点滴留下的印迹。她脑溢血,还好送医院及时,医生说再晚一会儿重则丢命,轻则半身不遂。她说,发病那天半夜起身上厕所,蹲下就感觉全身发凉,脑袋发晕,视线模糊,还好意识还在。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但肯定是身体出问题了,她回房间摇醒丈夫,让他开车送自己去医院。丈夫说,喝口水,睡一觉就好了,转身呼呼睡去。病友说,没时间怄气,走出卧室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凡事还得靠自己 -- 这句话,所有的语言通用。

 

脑溢血病友的另一侧躺着高位瘫痪的病人,四十几岁时中风下肢没了知觉,坐在轮椅上带大了两个女儿,一个出嫁了,一个还是大学生。几天前不幸又摔一跤,这次真真正正不好了,生活再无法自理,大小便用成人尿布。住院那些天护士在病床上换尿布,成人的排泄物气味那个刺鼻,唉。她胸部以下失去知觉,但感官正常,那么要强一个女人,很难想象她极端平静的外表下面胸中如何风云翻卷

 

最靠门的病床是一位八十几岁的老太太,胳膊摔断,吊着三角巾。几乎不跟我们聊天,来探病的只有她的儿子,匆匆来匆匆去,次次都是满头大汗,明明是五月,明明病房里终年开空调。有次看见那个儿子坐在病床前,手托平板,教母亲调内存看剧。老太太寡言,对着个儿子也很难细细密密诉说身上苦痛吧。

 

隔壁病房一位老太太摔断肋骨,胸前打着石膏。伤口将要愈合,很痒,已经痴呆的老人没办法表达诉求,只会本能地将手伸到石膏里面,把保护皮肤用的厚厚一层棉花剥落、抽出来。护士们担心没有了保护层垫护石膏模具硌得老人疼,但没有办法与老人交流,塞进枕头一类柔软的填充物,一会儿又被拔出来。

大家都替老人疼。老人难过,但她已经不会诉苦、也没有能力处理身体的不适。

 

我住的是脑科专门医院,隔壁病栋是脑科住院部。无聊的时候我会溜达过去,整幢楼房出奇地安静。走过病人休息室,看见长桌边坐着几个病人。大约脑部受过创伤,几个人行动姿态一模一样,坐着多长时间都纹丝不动,眼珠子也不追着目标移动,大概蚊虫叮咬也不会动一动吧。脸上平白,风景与他们无关,来往人物也与他们无关,似乎他们可以坐在静寂中直至地老天荒。我生平第一次知道真正的面无表情是如何可怕的一件事!断了肋骨的老太太不会思考问题,她仍旧有生命力;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要,无欲无望,才是真正的静寂和可怕


在美国住过一幢9层楼公寓,容纳住户数量惊人,多是临时住户,求学的进修的,外国人特别多。我们这层楼电梯间隔壁住了一个本地老太太,相当高龄,行走不自由,用了一个带轮轴的步行器,人站在铁框里头,用扶手推着走来走去。这么个老太太居然独居!偶尔会有客人来访;看护定期来,一周两三次的样子。
老太太订了报纸。那幢大楼里送报的,都是把报纸扔在房门口地上,住家自己开门来取,不像日本的公寓门上安装着一个邮件接收口。有一回我和女儿正等电梯,听见老太太开门,问,“somebody there?”往地上看,果然有份报纸安安静静躺在那儿。老太太大约竖着耳朵等了有一会儿了,等有人路过,帮她捡报纸。
她能够阅读文字,头脑应该还很清楚;个性也要强吧,既没有卧床,也没有将儿女困在身边。


我的一位朋友,外语学院毕业的,业余爱好却是针灸。她的病人中有一位92岁老人,退休前是某大学教授。老人一个女儿在大阪做护理,她自己虽然已经无力操持熨斗,换洗衣服送洗衣店,但生活完全自理,只需每周一次,每次45分钟的护理服务。自理能力判定时,给她的分数不高,意思就是需要护理的“迫切度”很低。朋友每次给老人针灸完毕,老人会制冰茶招待她。老人有套陶瓷茶盘,是20几岁结婚时同事的贺礼,问现在还剩几个,答十个一套,一个不少。



92岁的老人,桌布每月换新

 

我的外祖母,一个不识字见识未必多广博的乡下妇人,在她生命最后几年,最热衷的话题之一是,她为自己备下的棺材上了多少道油漆,看上去如何愈来愈顺眼。睡进棺材是必然,她与人闲聊,这个话题便不是禁忌,一个可以和朋友热烈讨论的好话题。我父亲因病而逝,生命最后的日子身心俱痛,然而关于丧葬,他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住进妇产科产院临产,医生会告诉产妇,对于自然生产无法百分之百预想,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生产,医院方面能做的只是万全的准备。生如此,死亦如此。有句俗话“不得好死”,我们如今只记得这是一句恶毒的咒骂,它本身的意义已然忘记。即使科学技术充分发达的今天,我们每一个人仍旧对自己的死期以及如何赴死无法选择,无法预知。好好地死,死得好,依然是人类理想境界之一。从前诸般条件差,离现代技术远些,离病痛死亡近些,人们更看惯生死病痛。他们拥有原始的豁达。我们现在离先端技术近些,离病痛死亡远些,只能学习豁达,尝试心平气和,因为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生老病死便是我们的宿命。生命之流,流过草地,流过沙滩,总会在某一个转折点,有过的一点点失去,滋润的一点点干枯。但是我们不知道,哪里是那个转折点,到哪里我们逐渐干涸。92岁退职老教授那样的豁达和理解力,才是生存最重要的特质吧。


撰文:江洁

京夜围炉
公众号“京夜聊”姐妹账号,几位长年定居海外的作者絮叨海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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