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因为骨折住院一家脑科医院整形科,病房四张病床,我的床靠窗。隔壁床的病友脸色特别红,两支胳膊上布满淤血,一条条的,一眼看去像棕色蚯蚓爬满双臂。是多次插点滴留下的印迹。她脑溢血,还好送医院及时,医生说再晚一会儿重则丢命,轻则半身不遂。她说,发病那天半夜起身上厕所,蹲下就感觉全身发凉,脑袋发晕,视线模糊,还好意识还在。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但肯定是身体出问题了,她回房间摇醒丈夫,让他开车送自己去医院。丈夫说,喝口水,睡一觉就好了,转身呼呼睡去。病友说,没时间怄气,走出卧室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凡事还得靠自己 -- 这句话,所有的语言通用。
脑溢血病友的另一侧躺着高位瘫痪的病人,四十几岁时中风下肢没了知觉,坐在轮椅上带大了两个女儿,一个出嫁了,一个还是大学生。几天前不幸又摔一跤,这次真真正正不好了,生活再无法自理,大小便用成人尿布。住院那些天护士在病床上换尿布,成人的排泄物气味那个刺鼻,唉。她胸部以下失去知觉,但感官正常,那么要强一个女人,很难想象她极端平静的外表下面胸中如何风云翻卷。
最靠门的病床是一位八十几岁的老太太,胳膊摔断,吊着三角巾。几乎不跟我们聊天,来探病的只有她的儿子,匆匆来匆匆去,次次都是满头大汗,明明是五月,明明病房里终年开空调。有次看见那个儿子坐在病床前,手托平板,教母亲调内存看剧。老太太寡言,对着个儿子也很难细细密密诉说身上苦痛吧。
隔壁病房一位老太太摔断肋骨,胸前打着石膏。伤口将要愈合,很痒,已经痴呆的老人没办法表达诉求,只会本能地将手伸到石膏里面,把保护皮肤用的厚厚一层棉花剥落、抽出来。护士们担心没有了保护层垫护石膏模具硌得老人疼,但没有办法与老人交流,塞进枕头一类柔软的填充物,一会儿又被拔出来。
大家都替老人疼。老人难过,但她已经不会诉苦、也没有能力处理身体的不适。
▲92岁的老人,桌布每月换新
我的外祖母,一个不识字见识未必多广博的乡下妇人,在她生命最后几年,最热衷的话题之一是,她为自己备下的棺材上了多少道油漆,看上去如何愈来愈顺眼。睡进棺材是必然,她与人闲聊,这个话题便不是禁忌,一个可以和朋友热烈讨论的好话题。我父亲因病而逝,生命最后的日子身心俱痛,然而关于丧葬,他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住进妇产科产院临产,医生会告诉产妇,对于自然生产无法百分之百预想,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生产,医院方面能做的只是万全的准备。生如此,死亦如此。有句俗话“不得好死”,我们如今只记得这是一句恶毒的咒骂,它本身的意义已然忘记。即使科学技术充分发达的今天,我们每一个人仍旧对自己的死期以及如何赴死无法选择,无法预知。好好地死,死得好,依然是人类理想境界之一。从前诸般条件差,离现代技术远些,离病痛死亡近些,人们更看惯生死病痛。他们拥有原始的豁达。我们现在离先端技术近些,离病痛死亡远些,只能学习豁达,尝试心平气和,因为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生老病死便是我们的宿命。生命之流,流过草地,流过沙滩,总会在某一个转折点,有过的一点点失去,滋润的一点点干枯。但是我们不知道,哪里是那个转折点,到哪里我们逐渐干涸。92岁退职老教授那样的豁达和理解力,才是生存最重要的特质吧。
撰文:江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