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一座城中村和它的文学梦:与袁凌漫谈皮村故事

文摘   历史   2024-06-14 18:32   上海  





本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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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文爆火,它的作者,在北京打工的育儿嫂范雨素,闯进了公众的视野。同样得到关注的是她所在的皮村文学小组。至今,文学小组的诞生已有十年,是皮村土地上最长寿、最鲜艳的一抹色彩。工人与文学在这里碰撞出火花。老鼠、旱厕、高楼外墙施工时看到的地面上的人,都会成为一首诗、一个意象。大多时候,文学并没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文学小组的一堂课,依然是他们操劳筋骨过后精神上的依托。作为文学小组的志愿者,袁凌见证了皮村最灿烂的时刻,认识许多特别的人,把他们的故事记录在了《我的皮村兄妹》中。欢迎收听袁老师的精彩分享!



内容节选

本文为基于节目录音的口述稿,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皮村很偏:五环外,毗邻顺义机场的三区交界处

袁凌

皮村在北京的东五环和东六环之间,它的位置有点奇怪,就是它属于朝阳区,但它是朝阳区的边界,挨着温榆河。过了温榆河就是通州区,往北走不多远又是顺义区,离机场非常近。所以你要到皮村去,你总是会看到巨大的轰鸣的飞机从头顶掠过,而且它掠过的时候你的手机信号就会短暂地有一阵很差。


程衍樑

三区交界处。


袁凌

它离地铁有八九公里的距离,地方成了一个洼地,所以它的成本比较低,最初就是大量的工厂大院,就是各种生产建材的、家具的一些比较低端的东西的集体工厂就在那里聚集。再后来不是北京拆了好多工厂大院,还有一些半地下室不让住,所以城区的一些小白领、打工族也搬到这里去,因为房租比较低,生活也比较便宜——它一条街上有很多吃的用的都比较便宜,所以就成了这么一个低成本聚居的中心。


程衍樑

所以是北京的外来人员很多居住在那。


袁凌

尤其是以体力劳动者为主。以前高峰时期有近3万名都是体力劳动者——我们传统上说的农民工——在这里居住。他们把自己叫新工人。另外本地户口总共其实只有1,000多人。


程衍樑

那也是个挺大的村子。


袁凌

对,它村子本来就挺大,但是你说它聚纳了那么多的外来人口,所以有人说是北京最大的城中村……


皮村早期由于集体工厂特别发达,各种工厂都在那里集纳起来,所以那时候就是典型的所谓的新工人,另外也有一些做日结工的,比如说拆展、布展,搞建筑的人在那里住。这些人其实从传统意义上都叫农民工,但是他们由于有了工友之家,有了这个意识之后,把自己叫做新工人。另外后来服务业发达之后,一批送快递外卖的人,还有大量的家政工、保洁,月嫂、育儿嫂也在这住。有些人虽然不在皮村住,但是他们在文学小组上课,跟工友之家有联系,所以他们这个群体统统就是自称为新工人。


程衍樑

后来皮村就感觉成为了一种工人阶级的文化圣地,在全国都有很强的一个知名度,还有什么打工春晚什么的。


袁凌

对,它有段时间就成了一个劳工的灯塔一样,因为它有打工文化博物馆,还有工人剧院,经常排演戏剧,有剧组;他们有打工艺术团,有乐队,比如说新工人艺术团、新工人乐队,现在改名叫谷仓乐队了;以前还有工人大学,有打工子弟学校;有这些法律小组、维权小组什么的,而文学小组是现在这些组织当中存活得最好、最长久的一个。



王德志、许多、孙恒将皮村缔造成新工人文化的地标


程衍樑

我想外界可能知道皮村很多是跟我一样,应该是17年《我是范雨素》那篇文章爆火以后,大家关注到北京有这么一块地儿,把劳动阶层跟文学写作——尤其当时范雨素那个还有点非虚构写作——拼接在一起。但是听你的描述,皮村其实之前十年就已经有了这些活动。那十年的过程当中有发生什么事吗?比如说你前面提到那三位(王德志、许多、孙恒),可以说是皮村的缔造者们,他们当时是什么样的契机来要做这事?我觉得这还挺特殊的。


袁凌

当时就是很偶然的。比如王德志,他就是蒙古族的一个青年,到北京来寻梦,最初是想上央视的春晚说相声,后来发现根本就没机会,一到央视就被人家轰出来了。他后来流落街头,去送水、发传单,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他的梦想,还是去相声。


程衍樑

想上春晚。


袁凌

他后来不想上春晚了,但是还有说相声的梦。后来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孙恒。孙恒是一个中学教师,他到北京也是寻梦的,想去搞音乐。他们凑在一块,又凑上了在地下通道里卖唱的乐手许多——当时就是一个典型,很多那样的人。他们三个人在一块打算建立一个乐队,为工人无偿义务演出。所以他们就组成一个打工艺术团,到各个工地上去免费给人家演出。这样就慢慢受到媒体关注,有了名声。有了名声后他们第一张专辑是京文唱片给他们出的,当时我记得卖了好像6万张,所以他们就得到了一笔钱。


得到一笔钱之后就打算用这笔钱干一个大事业——具体是不是6万张(唱片)我不太清楚,但还销得不错——这笔钱可能有十几万,他们就到皮村去破土动工,租下来一些房子自己改造。其实当时就是很差的一些房子,他们把它改造成工人剧场、打工博物馆,还盘下来一块地开打工子弟学校,搞得很大,后来在中国的工人界影响也非常大,越来越出名,受到很多媒体的追捧和报道。



庄子研究“大神”张行,一边当保安看门,一边发《文史哲》论文


程衍樑

你书里面写了这些年你在皮村认识的一些人。用今天的话说,有一些大神我印象很深。你提到有一个研究庄子的,而且他关于庄子的两篇文章还真的发表在了《文史哲》杂志上,这算是中国文科的顶刊。你的这个小伙伴,他的本职工作是一个保安。


袁凌

这应该不是一个小伙伴了,他现在是个大哥。他比我小一点点,将近50岁。我有时候挺感慨的。你不能说他没有学识才华,他是有的,不然的话也不可能在这种顶刊上连续发表两篇论文。他对《庄子》确实有独到的研究,他能够看出来《庄子》里面我们现在通行的上下文之间是有问题的,实际上是后来屡次篡改把它篡入的。他能够正本清源去把哪些是被篡入、哪些是原来的意思找出来,这样再重新解读《庄子》就会合理很多。那他这种办法我觉得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发明。


这个人本来的身份是一个中专生,中专以后其实有过比较正常的职业,但是由于他想研究《庄子》,天天搞这种学术创作,后来老婆也离开他了,孩子也不理他,所以他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因为生活无着,他就当保安。我去他当保安的地方看过,那个地方是很废弃的,就是一个鱼塘,可能是废弃的农家乐,就养了个大狼狗,那狼狗穷得只能啃苞谷棒子作为唯一的食粮。他自己就是朝不保夕(的状态),但是还招待我们。他其实网贷欠了不少钱,这么一个人。


我记得他到皮村文学小组去写了一个长文,但是后来这个文章也没有发表,因为他一心想出一本书,每年都会在北京的图书订购会上去把自己的书打印出来推销,但是一直都没有得到机会。


我后来也试图帮他出版这本书,但也没有得到人家的认可,因为他这本书有个问题。它前半部分是他的学术著作,后半部分是他的人生感悟,他老喜欢把这两个弄在一起,好像研究学术的目的是为了感悟人生一样。但是我们现在恰恰是把这两个分开的。


再后来好几年以后,他可能终于觉得太穷困潦倒了,待不下去了。所以他现实了一点,先是到了新疆,去建筑工地上去当工人,到后来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好一点的机会,到了河北一个民办高中去当老师,同时也负责招生,就能够过下去。所以皮村确实有这样的一些为了自己的梦想,完全不顾现实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一个身背癌症的育儿嫂为什么决定去上文学课


袁凌

还有一个叫史鱼琴的人,是一个月嫂。这种工作本身就很辛苦了,就是产妇还在医院里待产的时候,(月嫂)有三天时间是要住在医院的。医院是不允许陪床的,月嫂就只好坐在走廊里面的椅子上坚持三天,然后再回到家里,昼夜都是24小时,就是你是没有自己的时间的,也不让你看手机,也不让你玩,永远都是宝宝有任何的需求都要找你们。有时候宝妈也还有抑郁症,骂呀,什么的。所以那个工作是特别辛苦,她后来还得了癌症,做了手术化疗,还扩散了淋巴,要清扫淋巴。


就这种情况下,她仍然又回到北京,一边去上文学课,一边还又上户去打工。所以我书里面写到一个细节,就是她有一天晚上走过温榆河大桥,去上文学小组的课,走到半道上忽然摸到脖子上鼓起来一块,心一沉,就想是不是我这个癌症又复发了?她就觉得很绝望,但她又想我还是要去上文学课,先听完课再说。她就是想到孔夫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后来还是去上了文学课才回去。


到现在她仍然是一边是(拖着)得了癌症的病体上户做月嫂那么辛苦的活,昼夜不得休息,一方面还去上文学课写小说。她最近写了一个20万字的长篇小说,还发了其中几万字的篇幅给我看,让我给她提修改意见,而她的老公有肺部的阻塞,完全不能劳动,生活完全都是靠她。所以每次很有意思,她老公骑个电动车把她送来——他们住的地方离皮村来有六七公里——送来之后她就去里面上课,她老公就坐在外面等着,不管严寒酷暑,冬天那么冷,夏天那么热、蚊子那么多,他永远都在外面等着。




本期嘉宾

程衍樑(微博@GrenadierGuard2)


袁凌,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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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排版:EMMA
编辑:hual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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