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樑

但是另外一方面，说南丁格尔信仰天主教，她确实给天主教会写了信，表示自己愿意加入天主教会搞护理事业，因为当时情况下，英国国教不鼓励大户人家的妇女去搞护理事业，也不是没有，但确实比较少。天主教不一样，天主教搞了很多慈善修女会负责护理事业，所以南丁格尔一开始打算搞护理事业的时候，的确曾经写信天主教会，表示愿意加入，但天主教会看了看南丁格尔，做了个背景调查，发现这个人绝对不能要。为什么呢？天主教会觉得这个人野心勃勃，对宗教的态度非常实用，她加入天主教会绝不是出于什么天主教信仰，就是一个不信天主教的人为了搞事业想加入我们天主教，这种人绝对不能让她混进来。

而且南丁格尔在政治上其实比较接近当时英国的宪章运动派，甚至有一点共和倾向，比如说南丁格尔在欧洲大陆游历的时候，正好赶上1848—1849年革命，然后当时罗马也爆发了革命，南丁格尔跟朋友赫伯特聊天的时候（这个赫伯特日后也很重要，他会当上英国内阁的军务大臣），南丁格尔就说，我要是在罗马，我会第一个跑出来炮打西斯廷礼拜堂，我相信米开朗基罗会宽恕我的。简直是反封建反神权了，当然开玩笑，她不反神权，可能只是对国教和天主教都没有感觉而已。

程衍樑

所以她是个一性论信徒，虽然在自己的宗教信仰上相对来说比较虔诚，但是对于刚提到的，无论是圣公会还是天主教，她其实都还是很实用的态度，也想过去加入。

吴畋

南丁格尔家族是一性论，她父母是一性论，但是她自己具体是不是一性论目前还有争议。而且就是，她甚至有一点共和倾向，所以后来到20世纪80年代撒切尔夫人当首相的时候，她是很崇拜南丁格尔的。但我很怀疑撒切尔夫人在知道南丁格尔早年这些作为之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喜欢？我感觉撒切尔喜欢的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过了无害化处理的一个虔诚的好人南丁格尔形象，但实际上南丁格尔要比这个复杂得多。

二把手上任：南丁格尔是个会主动斗争的人

程衍樑

你前面提到南丁格尔去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斯库塔里医院，她有一个官方的背景，是医院的二号人物，类似于陆军少校的监督，这是个什么样的职位？她怎么就被派到医院里面直接承担这样一个职位？‍

吴畋

她这个监督实际上是监督护工或者说护士，当时医院的头号人物是负责的医生，二号人物就是南丁格尔负责监督，三号人物就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军医。为什么南丁格尔会被派到医院里当监督呢？因为当时赫伯特作为军务大臣统管后勤，这个东西也是要归他管的，所以他想找一个可靠又熟悉的人替他到前线去当监军，想了想，就赫伯特自己和赫伯特夫人都很熟的南丁格尔。

南丁格尔此前在伦敦确实是管理过医院的，而且南丁格尔很可能是当时英国权力仅次于女王的独立女性，其他女性可能是靠着丈夫、父亲的地位，当然严格来说女王也是靠着父亲的地位掌握这么大权力的，所以南丁格尔当时可能是全英国最有权力的独立女性。她既管过医院，有这方面经验，又是赫伯特夫妇的好友，这种情况下把这个人派过去是赫伯特最放心的。所以既把她派到前线去，给她在官僚体系内的职务，同时还给她下了秘密指示，必要的时候可以把秘密指示拿出来。当然南丁格尔也能直接从斯库塔里医院写秘密报告给赫伯特，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南丁格尔一封信回去，医院的三号人物就升了一级。所以说，在医院那些人，包括前线官兵眼里，南丁格尔是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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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南丁格尔被派到医院之后，不要以为南丁格尔是那种只会做好事的人，南丁格尔是会主动斗争的人，是擅长斗争的人，是要把她麾下的护士纳入正常行政体系的人。就是你让我手底下的护士干什么，必须通过正常的标准行政流程，你不能出了什么事就直接把我手底下这些护士喊过去，像那些临时招过来打杂办公的人那样上来帮忙，你必须要走程序。实际上当时她们到医院的第一天，医生就招呼她们去帮忙护理伤员，但是当时程序上没有走完，所以南丁格尔说不行，为此她当时跟医院打了两天冷战，到了第三天医院吃不消，同意以后所有事情都要走流程，她的护士才开始正常工作。

后半生为真理呼喊的「复仇天使」

吴畋

现在稍微总结一下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里的贡献和失误吧。首先南丁格尔在战争期间和战争之后，始终认为是英国陆军的糟糕补给体系导致一万六千人额外死亡，她认为导致人死亡的是前线糟糕的食物和糟糕的空气，但到了1857、1858年，随着大量统计数据的披露，随着南丁格尔学习统计学，她意识到糟糕的食物和糟糕的空气并不会导致这么多人死亡，反而是她自己在斯库塔里医院糟糕的防疫给水体系导致了数千人的额外死亡。所以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南丁格尔做了一个很典型的好心办坏事的事情，当然这个好心办坏事是一个过程，最后在“卫生委员会”来的时候，她前面的工作也算收到了一些效果，成功地降低了死亡率，但是南丁格尔自己在战争期间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南丁格尔当时甚至有一点宿命论的感觉，她觉得病人进了医院之后就是可能会死亡的，但过了两年，通过对统计资料的掌握，通过对统计学的学习，她意识到这个事情完全不对。

这个时候南丁格尔真的让人佩服的事情就做出来，她把这些数据公开了，还积极投身英国的公共卫生体系改良运动。投入公共卫生改良运动，她事实上是跟女王是发生了一定冲突的，南丁格尔回国之后，女王很快就在苏格兰接见了她，但南丁格尔和他们聊了聊，就发现女王和王夫还是坚持袒护军队的立场，所以南丁格尔很受伤，而且南丁格尔一开始确实是想把一些她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女王，但是后来觉得，我不能告诉女王了，这个事情只能跟巴麦尊那个派系的人，跟那些想要改革的人共享，这是南丁格尔发生的一个改变。我们似乎可以看出来，她早年那些共和思想，好像到了这会儿又到了她身上来了，当然，不能说她对女王不敬，甚至不能说南丁格尔想要造反，但是她确实体内想要社会变革的火又烧起来了。

程衍樑

你刚提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虽然大众一提南丁格尔就会提到克里米亚战争，但是某种程度上她真正漫长、更高亢的时期是后来对于整个英帝国公共卫生事业的长期参与，尤其像后来英属印度的公共卫生，能讲一讲她后半生看起来跟战场没什么关系，但是又意义重大的这些公共卫生事业的投入吗？

吴畋

她对英属印度公共卫生的改变还是比较有限，因为毕竟印度地方太大，人口太多，她一个人的贡献并没有那么显著，但是她对英国本土的公共卫生贡献是极为巨大的。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英国人的平均寿命大概还是40岁，听起来吓人，其实因为儿童的高死亡率给往下拉了，但确实是很低的。通过南丁格尔这些人在战后公共卫生体系上的大力呼吁，通过这些数据轰炸、表格轰炸、科普，到南丁格尔去世的时候，英国人均寿命已经提高了11岁，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贡献，在四五十年时间里把人均寿命提升了11岁。

之前分析南丁格尔在战时过失的那位休·斯莫尔先生，他写过一本书叫《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复仇天使》，这本书乍看起来好像是在挖南丁格尔黑料，说她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犯了哪些错误，导致多少伤员，特别是多少病员不幸去世，但没想到斯莫尔先生在写完克里米亚战争之后，又花了更多的篇幅写南丁格尔战后对公共卫生体系的贡献。斯莫尔先生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你们不要成天盯着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那点事情，你们应该关心她后面的事情，她后面的行为宛如是复仇天使，这个复仇天使的意思就是南丁格尔勇于面对之前犯下的错误，从错误里面汲取了关于公共卫生有多么重要的认知，继而把这个认知应用到英国的公共卫生事业上，给英国社会造成了巨大的改变，大大提升了英国的人均寿命，就是她向官僚体系复仇，向自己的过失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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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米亚战争》《Florence Nightingale, Avenging 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