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过后,鲁西南的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游荡在旷野里的又干又热的风穿街过巷,肆意地散发热量,狂放粗粝,几条大黑狗蔫头蔫脑地横卧在树荫里,不计形象地耷拉着舌头,这是我对家乡鲁西南金乡县夏天最为根深蒂固的印象,伴随我二十几年以来的异乡生活,萦绕不散。这个季节,消暑的主角就非“泼汤面条”莫属了,红汪汪的西红柿汤,映着细碎的黄色鸡蛋穗儿和绿格盈盈的香菜茎叶,大大小小的香油星儿漂在汤水上,新麦面的细细长长的手工面条盘在碗底,单是这清新的配色,就令人耳目一新,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胃口大开,我有时候会想:在饮食匮乏的童年,这些记忆大约是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历久弥新,总在每个思乡夜晚里出现在脑海中。
农历六月,麦收过后,麦田里套种的玉米已是齐腰深,清纱帐已略见雏形。老院东面,父亲精心侍弄的小菜园里绿莹莹的萝卜苗、白菜秧子、茴香苗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全红半红青的西红柿挂满枝头,黄瓜豆角芸豆爬满了架,亦是硕果累累。小院里高大的梧桐树撑起一院荫凉,聒噪的蝉在树叶里鸣叫,在童年的记忆中,对鲁西南乡村夏天的描述就一个字“热”,最热的时候也有美好的记忆,就等着娘喊上一声“大孩、二孩,去薅葱去,今儿晌午喝泼汤面条!”
在鲁西南家乡的乡村,那个年代,“泼汤面条”算是一种奢侈饭食了,主要是由于小麦面、食用油和鸡蛋的稀缺性,再加之工序流程复杂的,对于终日在田里忙忙碌碌的乡民而言,确实有点儿费功夫了。所以,一年也难得几次能喝上泼汤面条子。娘不紧不慢地提了水桶走到小院一隅的压水井,压上一桶清灵灵的地下水,走进小厨房——这儿是母亲的重要工作地,三餐四季,为四个子女的成长提供着生存所需要的食物。我常常会想起老院子里的小厨房,那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坯房子,父亲、娘用了一个夏季亲手建设起来。和泥、脱坯、晒干、砌墙、上檩条、上梁、铺瓦、抹墙,每一道工序都精雕细琢,有点儿百年工程的样子,父亲又砌了自来风的大灶和炒菜的小地灶以及摆放炊具、调料的小平台,均用石灰抹了,干透后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从此,每到饭时娘就在小厨房里忙忙活活,构建着属于农家的人间烟火。
大锅里早已添上了水,灶膛里柴禾燃得旺旺的,利用等待水沸的时间,母亲在梧桐树上摆好了案板,撒上干面粉,将醒好的面从面盆里拿出来,弓下身子一番揉、压、折叠,以追求滑嫩筋道的面食口感。叠成厚面饼之后,擀面杖便派上了用场,随着擀面杖的滚动,面饼逐渐变大变薄,最为变成直径约一米的圆形面片,反正面又撒了干面,以防粘连,用擀面杖将面片高高挑起,轻轻下落,面片依次折叠,层层相连,再用菜刀切成细细的面条,然后用手将切好抖搂一番,摆放在案板一角的胚子(音)上备用。
大锅里的水沸腾开来,无数气泡争先恐后地从水底涌起,释放出白色气雾,切好的面条被倒进锅里,再用长长的竹筷子搅动,防止成团粘连,十余分钟后,面条膨胀圆润起来,漂浮在水的表面。这时候,娘便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用手掐一下,测试软烂程度。如果软烂合适,面条便会被挑起放入早已晾好的凉开水中过水,冲洗面条上面的面糊,以使其更加筋道,不会过早坨掉。
梧桐树下,娘将洋杮子、大蒜、葱姜细细地切了,在炒菜的小灶上热油炝锅,小院里瞬间便弥漫起亲切熟稔的香味儿,锅里添上清清凉凉的井水,待得水滚开,浇入打碎的鸡蛋糊糊,一锅泼汤面条的汤头就做好了。大海碗捞了面条,浇上汤,淋上小磨香油,撒上小葱花,一碗泼汤面就算完成了,这应该是鲁西南乡村的夏日盛宴了。一家人围在一起,扯上几根蒜苗或是小葱佐餐,稀稀溜溜地吃得热火朝天,安详和谐。成年后,我兄妹4人各自成家立业,散居各地,除了春节、仲秋等重大节日短暂相聚外,其他时间难得一见。我们的娘也老了,腰弯了,耳朵也聋了,已做不了力气活儿了,更是很少做手工面条了。
偶然间在书上看到一句话:美食与食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有着人间烟火味道!我深以为然,就像娘做的泼汤面条,虽然跟别人做的原料、配料、工序一模一样,但总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是因为里面有着亲人母子相互的爱与关怀吧,这种天然而朴素的情感,应该也是人间烟火的一种吧!
这个夏天乃至以后无数的夏天,我想我是会深刻地回忆娘做的泼汤面条的!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