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7月中旬,地点,济南,我正处于一个数月长时期繁忙工作的间歇期,得以在家中闲居、品茗、写字、读书、抽烟,享受难得的清闲。天气,那段时间济南强对流天气特别多,在一个暴雨倾城的日子,我站在临街的落地窗前,看下面街道一片汪洋,水天一色,汽车通过扬起遮天蔽日的水幕,路人行色匆匆。想来,在这种天气里,冒着瓢泼大雨,在街上奔走的,都是为生计所迫吧?老家朋友的电话,传来噩耗,云芳姐去世了——以服毒的方式,结束了自己56岁的生命,留下一声叹息!对于这个坏消息,我并没有过于惊愕,这也许早在意料之中,只是结局出现得早些,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的悲伤!有一股莫名的木乱从内心深处浮现。“这鬼天气,没完没了了!”重重地关上窗户,同时也挂断了电话,走进书房,呆呆地坐了近一个小时!
云芳姐是我的邻居,长我十余岁,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在大兴水利的时候,在泰安修水库时被石头砸断了腿,从此留下了残疾,基本丧失了劳动力,过日子就差了许多,一直在全村尾巴上吊着。两个女儿还好言说,四个大小伙子还是要寻下媳妇的,但就她家的条件,几间破草房,破败的篱笆院,大哥二哥三哥勉强成了家,也耗尽了不多的家财。剩下老四也眼看着三十多岁了,家里残疾的残疾、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分家出去的自是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也无暇他顾。给老四介绍对象的媒人也不少,但姑娘来了一看他家的光景,多是扭身就走了。所以给老四找媳妇成了当父母的首要任务。
云芳姐是小女儿,父母自是偏爱多一些,尤其是四哥,对她更是万般怜惜。云芳对四哥也是比其他几位哥哥要亲近些,时常缠着四哥要这要那的,都能够得到满足。故当父母以家庭条件不允许让云芳姐读完初中就退学的时候,是四哥挺身而出,去背山拉了两个月的石头,给她凑足了学费,又说服了父母,才让云芳姐读了高中。就这样,云芳姐就成了几千人的村子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彼时的云芳姐,大眼睛、樱桃嘴,五官精致,配上高挺的鼻梁,笑起来一对小酒窝,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肢,健康大方美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每当放学回家,走过大街,总有些八卦的婶子大娘老嫂子小媳妇在背后羡慕嫉妒恨,嘴里说些“看哪个傻小子有福能娶了咱村这朵花!那可是享大福喽!”
我想,云芳姐是有着丰满的人生理想的。小学时期的我也算是个爱读书的人,怎奈那时候恰是书籍尤其是文学书籍最为匮乏的年代,家里横竖仅有的几本书无非是《果树栽培》《苹果常见病防治》《母猪的产后护理》《阅读文选》等几本书,早被翻得毛了边。是云芳姐无私地给我分享了她的私家珍藏——她那时读高中,同学们之间可以交换一些书籍,比如四大名著,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及《故事会》《上海故事》《少年文艺》《中外侦探小说》等,两家近在咫尺,她应该也特别关照我,对我的借阅总是来者不拒,源源不断地给提供了一些那个年代难得的精神食粮。有时她会把我当作大人一样给我交流一下思想,谈谈她的理想,当时,云芳姐对当警察有着极大的兴趣,对侦探小说尤其着迷,梦想考上警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我那时懵懂无知,对她的理想只是无原则羡慕和附和,现在想起来,大概是不明觉厉——因为不懂,才学得对方很厉害。对一个小学生来讲,理想和职业规划严重地超过了心理预期和认知能力。
云芳姐的理想终归破灭了,母亲的病故,家庭生计的日益艰难,使她在高三上半学期就退学了!据说,为此她闭门不出足足有一个多月,把自己学生时代的书籍课本烧个精光,再出门时,以往的聪明伶俐、活泼开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发蓬乱、沉默寡言,极少与人交流,每天跟着瘸腿的父亲和光棍汉四哥在田间辛勤劳作。
80年代那些年,村里邻居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她家劳动力缺少,更是雪上加霜,光景总是不见好。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长期的劳作和劣质烟草又使得他染上了肺气肿,一步三摇,喘得像风箱,算是彻底丧失了劳动力。四哥的年龄也一年一年增长,老父亲为此夜不能寐,思前想后觉得对不住孩子和死去的云芳娘。在媒人及好事者的撺掇下,产生了用云芳姐换亲的想法。
换亲,曾于80年代、90年代流行于鲁西南地区,儿子娶媳妇儿困难且家中有女儿的家庭,互相将女儿嫁给对方儿子,组成两个新家庭。双方家庭一般都光景不好,儿子年龄大或有残疾。想想也是,如果长得英俊潇洒,家里多金,自然不愁娶不上一房媳妇儿。两家互换算是最简单的换亲了,在媒人的操持下,当时甚至有三家、四家、五家互换,是换亲的升级版,名曰“转亲”。两个或多个家庭组成并不稳固的婚姻共同体,其中一对夫妻感情出了问题,关联的几对夫妻就会分崩离析,造成一幕幕的人间悲剧。隔壁村换亲的女儿在双方成亲且过了半年日子之后,选择了跟心上人私奔,导致双方家庭大闹一场,几乎闹出人命。失去儿媳的一方也将自己的女儿接回了家,瞬间两个新组建的家庭就破裂了!
老父亲声泪俱下地哭求云芳姐,出乎意料的是,云芳姐竟然淡淡地答应了。也许自从辍学后,她就万念俱灰了吧。尽管疼她照顾他的四哥也强烈反对,但云芳姐终是答应了!还反过来劝慰四哥做好准备,早日成亲!
两个月后的一个秋雨的日子,云芳姐和夫家的女儿同时互相发嫁了。根据家乡风俗,我作为送“喜被”的小童得以随行,扎着大红花的拖拉机冒着黑烟,颠簸在泥泞的大路上。我坐在云芳姐旁边,看她双眼发直,木木呆呆。另一边是她的丈夫——一位年近五旬的男人,木木讷讷,不时地伸出肥厚的舌头舔舔嘴唇,露出满嘴的大黄牙。一路无语,空气极为凝滞和压抑。到了新郎家里,简直不像一个家,用家徒四壁形容都不为过,破土墙的房顶上铺着破碎不堪的旧瓦,几丛蓑草在秋风秋雨中摇曳。如同木偶一般,云芳姐和新郎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程式化地拜了花堂。为了牢靠一点,四哥和新娘子也在同一时间完成了拜堂仪式,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才二十岁的云芳姐为了哥哥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此开始了自己悲情的人生之旅。临走时,云芳姐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好好学习,让有机会就过来看望她一下。我当时尚小,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怪怪的,觉得结婚是喜事儿,云芳姐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
四哥家的新娘子长得确实有些寒碜,大脸盘子,五短身材,一口四环素牙,还有点儿吊三角眼儿, 与干净利落的四哥很不相配。结婚之后,四哥就很少去村里人场里谈天说地了,大概是觉得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吧!但日子,也终将就着过下去了,妻子为他诞下了三个女儿!晚年很是享福!也算是圆满了!
至于云芳姐,过得则很是不如意,公公婆婆均是老药罐儿,丈夫喜欢喝上几杯,整日里醉醺醺的,对漂亮的云芳姐看得很紧,看到她与男邻居讲话,就会就着酒劲儿打上一顿。听我母亲讲,那些年来,云芳姐回娘家也不多,偶尔回来会到亲人坟上哭上一场,村里还有人看到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两个儿子也衣着破旧,邋邋遢遢,日子过得也是非常艰难。九十年代中后期,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日子也日益红火起来,我到了县城高中读书,就很少听到云芳姐的消息了。有时也会想起她家的日子也应该好了起来了,但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再后来,我读大学,在济南就业成家,就更没有她的消息了!
听闻云芳姐故去噩耗,我心里自是无比悲痛,但也有一种靴子落地的释然。她曾是多么一个有理想的农村女青年,但在封建思想的压制下,失去了青春的梦想和人生的希望。也许从她辍学开始,也许从她换亲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走向了末路!云芳姐是在小儿子结婚的一个月之后离开人世的,这个可怜的人,是在尽了自己的义务,待得儿子成家之后,才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想,她应该是恨这个世界的!愿云芳姐在那个世界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梦想,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文/江夜雨
江夜雨,金乡人,先后从事警察、记者、中直、省直等体制内工作,用心用情讲述金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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