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清晨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汽。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金乡烧饼,是鲁西南金乡县传统特色小吃,面粉经过特殊处理,再佐以糖稀、香油、芝麻及小茴、大茴、肉桂、陈皮、丁香等调料,经造型、烘烤等工序制成。成品正面凸起,棕红鲜亮,芝麻灿然,边缘刀纹清晰,背面淡黄平展,夹层油润松软。食之则外酥内润,馨香扑鼻,甜咸适中。
儿时的记忆里,金乡烧饼可是上好的美味儿,走亲串门时拿上几张新出炉、香喷喷的烧饼再搭配些熟食,或是在东关饭店就着几个烧饼喝上一碗鲜美的羊肉汤,是相当有“排面”的事情。如今,虽已离开故乡金乡已三十载,但印象仍然极为深刻。
我常常想,每一个从乡村走到城市的人,首先要战胜的是乡村塞给我们胃部的记忆,这些记忆便是乡愁,它们顽固而充满记忆角落。这些乡愁,通过我们和食物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抑制着其它我们所不熟悉的食物,我们被这些乡愁捆绑着,我们依赖这样的乡愁,我们喜悦于这些熟悉的味道,就像依赖父母给对我们的爱一样。
每天清晨上班,我都要驾车通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是各色小吃摊档:热汽蒸腾的单县羊肉汤锅,红红火火的天津煎饼果子,哐哐剁肉的西安肉夹馍,慢慢吞吞的老济南甜沫儿,食客们熙熙攘攘,有拿上便当盒便匆匆离去的年轻人,也有坐在小桌旁边听收音机边慢条斯理用餐的老年人,共同描绘成一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生活画儿。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它让人亲切畅快,放松舒适,让人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这常常让我想起儿时故乡金乡的市井生活场景来,烟雾缭绕的红鲜的羊血汤锅,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帽的卖粥摊主,哔剥作响的炸油条大锅,或蹲或坐的食客大口大声地咀嚼吞咽,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如同在家里一样,和谐畅快、无拘无束。
金乡县城东关,千百年来,万福河静静流过,像母亲的臂膀一样环拥着小小的县城,慈祥而温柔。儿时对食物的渴望更多的来自于东关桥头以西,烤制金乡烧饼的摊位。一张两米长的大案板支在东关桥头,案板的左手是一个铁架子支起的两口扣在一起的锅,接缝的一侧留了方便烤制烧饼的口子,上面的锅为了聚火保温及安全起见,糊了厚厚的白石灰,倒覆的锅底用来贴烧饼,下面的锅则是灶膛,火红的木炭徐徐地燃着,炽热而无烟。围着白围裙,戴着卫生帽的师傅手头麻利的盘面、揉团、做烧饼坯、撒芝麻、蘸糖水、向吊炉里贴烧饼、取烧饼,间或给食客拿烧饼、收钱、拉家常,忙而不乱,自得其乐。
小时候我常跟了爷爷去县城赶集,卖掉田地里出产的菜蔬、水果或是购买一些生产生活必须品,每每走到桥头烧饼摊前,便挪不动步子,使出扯衣服、抱大腿等伎俩,只为吃上一个热乎乎的烧饼,而且这些招数在慈爱的爷爷面前,总能奏效。于是,便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魁梧的老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捧着比脸还大烧饼的小屁孩悠悠地跟着。往事不可追忆,爷爷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每念及此,常常想起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的话语,深以为憾。
我对于儿时记忆深刻,并不仅源于苦难,更多的是感悟于那个时代的乡村市井百姓怡然自乐、积极向上的精神头儿。诸多家乡美食之所以美味鲜香,更多的是一种“功夫”香!卖大米糕的将米糕在砧板上摔得啪啪作响,粥摊老板用木头勺子将粥缸子敲得如同洪钟大吕,盛辣汤的大爷加调料的手快如疾风仅留下残影,卖水煎包的大娘一声“包子出锅了!”响彻云霄,直击心灵,他们畅快的展示自己,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充满了向上的力量,让人感动!
就说这金乡烧饼吧,一个小小的烧饼,就包含了加十几种调味品调制面粉、发面、揉面、制酥、定型、切花、撒芝麻、蘸糖水、烤制等十来道工序,极为繁琐复杂。比如揉面,反反复复需要数十次。师傅将大块面团从面盆里拖出来,在案板上撒了干面,用最大的力气去揉揣,高高地举起,摔在案板上,再拉伸,再叠合。再如做酥,即用掺了油脂、大小茴香、八角等调料粉的湿面,也是反复细细揉搓,再用普通面团层层包裹起来,按压成烧饼的形状。再如刻花,用菜刀极为快速地在圆形烧饼坯上斜切20余刀,烤制后就形成粗犷而不失美观的花边。制作烧饼每一道工序都不可或缺,下足了“功夫”,那混着芝麻、五香面焦香的烧饼,散发出来的正是这种充满力量与责任感的“功夫香”。
听烧饼师傅说,烤制金乡烧饼色正味醇的关键之一是木炭的选择,普通树木制成的木炭烟大且有异味,上上之选便是果木,桃、苹果、樱桃为上品,有果木香味且无烟,烤制出来的烧饼正面金黄、焦而不糊,中间则糯软筋道,焦香扑鼻。我们常常苦于当代传统食品滋味与过去相差甚远,除了人的口味变化之外,我想更多的可能是由于对传统工艺的自动化变革,冷冰冰的机器、流水线似的工艺流程缺少了人的因素,其味道自然也变得陌生起来,缺少了那种“功夫香”。记忆中我的小舅曾改良烧饼的制作方法,制作了电力驱动的翻板,改燃料为无烟煤,所制作的烧饼无人问津。我也尝过,口感甚是不妙!再如,金乡的鸡汤,原来由蛋黄制作的鸡蛋丝现在改成了加淀粉色素制作的替代品,甚至有的直接冲鸡蛋,偷工减料的同时,也使这种传统饮食走向没落!我又想起日本一位专做米饭的大师,几十年如一日地苦心钻研蒸米饭,温度火候控制极佳,曾见其表演,沐浴、更衣、斋戒、冥想,普通的大米经其极具仪式感的制作,竟然成为无上美味。我不负美食,美食定不负我,下足了功夫,融入了情感和汗水,才能做得美食,这就接近了“道”的境界吧!
今年回乡,恰逢县城创建卫生文明城市,东关桥头的饮食摊已消失不见,或迁徙栖身于陋巷。制作正宗金乡烧饼的从业者也几不可见,也许,金乡烧饼正在走向末路,这个浮躁的世界,容纳不了复杂的工艺流程,作为手艺,渐渐后继无人,年轻人更多地奔向“快餐文化”。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品尝过许多地方的烧饼,但再也没吃过比金乡烧饼更好的烧饼!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