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夜雨
对于家乡金乡冬的记忆,是漫漫冬夜父亲晚归的脚步踏上雪地的声音,是寒风掠过鲁西南平原的怒吼声声,是万里冰封装素裹的极致风景,是一盘麻辣鲜香的豆豉,是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听爷爷讲那些过去的事情,总而言之,记忆中家乡的冬天是快乐而温馨的,不像异乡的冬,短暂而乏味,了无生机和情趣。它充斥着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且历久弥新,在中年的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心头潜滋暗长,或是疯狂地蔓延。
短暂的秋过后,田地里的金黄颜色慢慢弥散,土地的原味慢慢地浸了出来,秋雨做着最后的缠绵告别。西伯利亚的寒风已经在途,树木是最早感知的,梧桐和国槐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刻,金乡的冬也就到来了。太阳由炽热而温吞,如同蒙上了一层纱布,明亮的阳光不见了,代之以雾蒙蒙的感觉。
“一九二九不出手”,“一九”谓之“头九”、“交九”,按照金乡的风俗是要喝上一次鸡汤的。自然放养两年以上的老母鸡,遵循着自然规律,吃粗粮、觅草籽、寻小虫,长得肥肥大大,屁股几乎贴着地,积聚了大量黄色的脂肪,选了下蛋少的,作为“交九”的纪念是最合适不过的。一大早,那肥美的母鸡便被家里的男主人抹了脖子,淋了滚烫的开水,毛羽一片片的撕下,露出毛孔粗大的鸡皮,开了膛破了肚,腔子里满是黄色的鸡油或是一嘟噜未成形的鸡蛋,清凉的井水冲了、洗了,下到土灶的大锅里,丢上几块大姜片儿、葱白,盖上锅盖,锅膛里加足柴禾,随性地煮便是了。一个小时的功夫,满院子便飘散着鸡汤那种鲜甜香的味道!常常想起儿时的“交九”,小村子里,户户煮鸡,那股香味儿笼罩在村子上空,温暖而朴实,充满着烟火气儿。两三个小时过后,鸡汤便成了,掀开锅盖,黄色的鸡油浮在表面,下面是微黄清冽的鸡汤。娃娃们早就围拢在锅前,渴望着母亲撕下一块鸡肉或是一条鸡腿,来慰藉他们馋坏的嘴巴!中午,家家餐桌上无一例外地都会摆上一盆黄亮亮的鸡汤,银耳凉拌鸡丝。讲究的,是要喝原味的鸡汤,不放任何调料,诸如油盐之类,老人讲最为下火,最为滋补,入口清甜含香,入腹则浑身生热,极为暖胃,家乡平常饭,最是慰人心。
“三九四九冰上走”。儿时的雪,是极大的,比现在要大的多。我那些年间,寄居于姥娘家,姥娘娘舅皆极为严厉,生活学习中诸多苛责,小小的心灵难免生出一些寄人篱下之感,对于家的渴望远超同龄孩子们。每逢周五,从早晨开始便盘算着如何回家了。冬天的下午,是极为短暂的,放学时刻,便暮色低沉了,记得有那么几次,顶着极大的雪,徒步回家,穿越四五个村庄,旷野无人,心里自然是害怕的。风卷着雪将大路旁的壕沟填平了,分不清是路面还是壕沟,数次误入沟中,个子矮小,雪几没顶,挣扎着爬出来,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家中,已是雪人冰人一个,大棉裤二棉袄汗气浸了出来,遇冷结成了冰,如同铠甲一样!即使这样,还是要回家,推开家门,弟弟妹妹迎上来的那一刻,是感觉最好的,一切皆为值得。气候变化导致的全球变暖,成年之后,再也见不了那样的大雪了——连续一周两周的下,田野里、房顶上一两尺厚的雪可以月余不融,天地银白,百鸟飞绝,那些寒冷漆黑的夜晚,那簌簌的落雪,无比宁静,无比安祥。
村西的坑塘,结了厚厚的冰。出太阳的冬日里,大人孩子便在冰上“沿冬冬”。常见的景象是,一个长长的助跑,兀地停住,人更沿着光滑的冰面借着惯性滑了出去,艺高人胆大者,还会调整身姿,变换体态,滑得又远又顺溜,引起大家的叫好声;也有身体不谐调者,上来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砸得冰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引得一干人等哄笑不止。更有“倒霉者”,闯入坑塘中央,冰层最为薄弱的地方,一不留神但冰碎人堕,整成了落汤鸡儿,这时,便有担忧的母亲一溜小跑着过来,拎着倒霉的落汤鸡儿,一路带着哭腔叫骂着,回家自然免不了赏上一顿竹笋炖猪肉!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去村子西头的莱河去抓鱼了。莱河通着南四湖,鱼类颇多,村上的四哥最擅长冬天抓鱼。常常带了一帮孩子,提了水桶,带了钢钎,一大早就奔莱河去了。钢钎在河道的冰面上打上几眼水桶粗细的孔洞,一群孩子便随着他的号令用木棍在冰孔里搅拌,河水溢出来,尺多长的鲤鱼、半尺长草鱼板板也随着河水出现在冰面上,小半天就能收获一大桶,回家炖了,大人小孩都能吃上一顿“老鳖靠河沿”。
大雪封村的时节,地兔子的觅食也成了问题,再也不能妥善地掩藏痕迹了。赵家五爷闯关东多年,在东北老林子里积累了丰富的猎人经验,最擅长追究野物的踪迹,后半晌穿着他的羊皮大氅,戴着狗皮帽子,扛着长筒兔子枪就出发了,远方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的时候,就是五爷有了猎获,没别的,均为肥硕的地兔子,偶尔还会是浑身是油脂的野獾。五爷还有一手绝技——作扣子捕地兔子,细铁丝做了扣子,放在野兔的觅食路线上,第二天准能收获几只地兔子。那些年,跟着赵家五爷,地兔子真是吃了不少,那时候是极为难得的美味,现在更为难得。
我想,豆豉应该是最能代表金乡冬季美食的,约摸在冬天的中末节儿,秋天里开泡的豆豉也迎来开坛时节,经过充分发酵的面豆子上的菌丝儿结合了大料、花椒、咸盐、豆腐、花生米、白菜的味道,实现了质的升华。开坛,便是浓郁的酒香味儿,盛在碗里,滴上几滴香油,不腻、不燥、不火、不浮华,其味厚重浓郁,满满的岁月味道,令人百尝不厌,口舌生津,再配上一碗北大溜附近优质大米蒸就的干饭,便是人间无上美味了。
人到中年,客居他乡,极少有机会回乡,细细品来,家乡冬的味道应该是渗透在骨子里了!要不,每个冬天,总会觉得异地的冬味道索然呢!
金乡的冬,应该是我梦中的梦吧,否则为何念念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