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乡记忆│故乡的老院子

文摘   2024-09-16 08:05   山东  

  题记:老院是个体生命最初的体验场所,必将在人生中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记。人人皆视之为生命之开始与归宿,魂牵梦绕,直至生命终结。


  一栋四合农家院,方方正正坐落在鲁西南金乡小乡村的西北角,北、东方向便是沃野千里,四时风景不同。院内东西配房,过道门楼,宽广的天井上方是天空与流云。院内两株高大的梧桐树,春夏二季夸张地展示着盎然绿意。老石臼与老碾盘静静地呆在一隅,静静地任时光流淌。压水井、水槽和老碾盘相对,共同守望着寻常农家的安详与宁静。满头白发爷爷和奶奶就坐在梧桐树下的矮凳上,慈祥地看着大鹅和鸡仔在院子是觅食,淡泊而美好。这是老院的印象,在我的心头盘桓了数十年,从未改变。

  爷爷奶奶是老院的主人,他们温润淡泊地生息着,不急不燥、不温不火。三十年代后期,爷爷随他的父亲我的曾祖从县城大家庭里开支散叶迁至现在的小乡村,在原有的二百多亩地的基础上,辛苦经营,省吃俭用,家境日益殷实,德被乡里。四十年代初建起的四合院,有着高高的宅基,足以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五六十年代黄河泛滥,水淹千里,全村数百人口就聚集在这座小院里,得以活命。大户人家出身的奶奶,嫁过来之后,在小院里养育了五个子女,为家族兴盛做出了贡献。这也是属于我的老院,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成年后异乡的梦境中亦常见到它。


  老院的春天是温润馨香的。墙外,盛开的桃花、杏花、梧桐、蔷薇、洋槐花或清香或浓香,交替熏染着老屋,呈现不同味道、百般滋味。洋槐花盛开的时候,小院就是洋溢着槐花般香浓的甜香。奶奶便踮着小脚,拿着绑了长柄的镰刀,在高高的墙外割取白亮亮、喷喷香的洋槐花,仔仔细细地用清水洗了,拌上面糊,放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捞出沥干后,在大锅里加水煮成洋槐花汤,让孙子孙女们品尝一下春天最鲜美的味道。记忆中的奶奶,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利利索索,是个极为体面的小老太太。

  春天的老院墙外,也有另一种清香,那就是墙角攀援而上的梅豆、丝瓜、豆角和空心菜。爷爷是务弄瓜果蔬菜的农村老把式,宅基四周的空地,一年四季永不空闲,产出极为丰富,足够全家人的生活所需。眼见着种子种到湿润肥沃的土里,眼见着胖嘟嘟的叶芽儿萌出,又眼见着绿的红的藤蔓沿着墙缝爬上墙头,开出黄、白、紫、红的花来,梅豆、丝瓜、豆角的果实便迎风长起来,奶奶的巧手又将它们搬上餐桌,呈现出一盘细细的梅豆丝儿,或是一盘嫩嫩的豆角,或是一盘清爽爽的丝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极大的满足了一家老小的肠胃。

  老院的夏天是清爽凉快的。老梧桐树撑起碧绿的伞盖,将阴凉撒满整个小院,连同老屋的屋脊一块笼罩起来,直射的炽热阳光便化为点点光斑,变得柔弱婉约起来。七月里最为炎热的时候,奶奶会做上一锅泼汤面,消暑生津,作为对一家老小的犒劳。当年的新麦在老碾子上碾了,用细箩细细地筛了,加上水和成面团,盖上笼布,浅浅地醒了,然后揉面上劲,擀面杖擀成薄薄的巨型面皮,折叠数番,然后拿刀细细的切了,拎起来抖动几下,做成面条。大锅底下加足了柴火,烧了滚水,面条扔进去,十滚八滚便煮熟了,捞起来过水备用。然后另起炉灶,洋柿子、大蒜、葱姜、细细切了,热油炒香,添上清清凉凉的井水,待得水滚开,浇入打碎的鸡蛋糊糊,一锅泼汤面的汤就做好了。大海碗捞了面条,浇上汤,撒上小葱花,一碗泼汤面就算完成了。这是老屋的夏日盛宴,也是对于夏天的最好纪念。2000年后,奶奶走了,我从此便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面了。

  午后是老屋的休闲时刻。孩子们便拖了大木盆去水井,轮番压出水平,泼水嬉闹半天,直到大人们斥责起来,才算做罢。“杭唷杭唷”地抬着一大盆井水来到大梧桐树下,将西瓜、甜瓜、麦黄杏、黄瓜一股脑的泡到冰冰凉的井水里,一小时之后,如同冰箱冷冻一样,这些瓜果便清凉起来,接着便是大口朵颐,吃得全身精湿,又惹得大人一阵的吵闹。现在想来,这便是人间的烟火气吧,说真的,我无比怀念那些时光!


  老院的秋天是丰腴充盈的。秋风起,老梧桐的树叶儿变黄的时候,老院的空地上便是满地的金黄,黄豆棵子铺满整个院子,墙头、屋脊、老梧桐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大玉米棒子;老屋的南墙上,一溜儿的顺放着满荚的芝麻捆子;绿豆、红豆、豇豆结满果实的秧子也各自有着自己的领地。在秋天炽热的阳光下,它们最后的水分被蒸腾升华,逆光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热热的水气升腾而去,黄豆的腥香、绿豆的清香、芝麻糯香、玉米棒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黄色、绿色、红色、酱色搭配在一起,老院在秋天里便丰腴充盈起来,洋溢着收获的浓浓气息。我的童年从未失眠过,甚至每天都睡不饱。你想想呀,在充满阳光的老院老屋里,躺在床上,听阳光炙烤着各色豆儿的声音——“噼啪噼啪”,听豆粒儿、芝麻粒儿跳出荚来跌落到豆秸或是泥地上的声音——悉悉漱漱,到了晚上,蟋蟀、油蛉、蛙鸣的大合唱,是多么好的多么天然的多么高效的催眠曲啊!我青年中年时代在城市生活,则受困于神经衰弱,长期没有好的睡眠质量,而一旦回到老院,躺在床上,则会睡得昏天黑地,十分神奇!

  新收获的当年黄豆粒儿,也是一道美味。黄豆淘洗后浸泡发胀后,奶奶便用老石臼将它们捣成碎沫儿。这个时间常常是晚饭后,天色昏黑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这些时刻奶奶的身影来,一手提起石臼头,一手拿着炊帚,砸一下,扫一下。我不是高明的画家,如果有高明的画家,定会泼墨挥毫,来上一幅《月色老人捣臼图》,定会吸引世人的目光,成为传世名作。你试想一下,月光如水,大树下,老妇人,老石臼,沉闷的响声,多么亲切和自然!葱姜蒜用棉籽油炝了锅,添上清水,加入捣碎的黄豆、海带、小白菜碎旺火熬煮,再撒上一把毛盐,待得水开,鲁西南金乡的农家美味——豆沫儿便出锅了,咸鲜香美,是为人间至味!



  老院的冬天是淑静温馨的。腊月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席卷着鲁西南大平原,滴水成冰,黄灰白色取代了绿色成为主色调,天地一片苍茫。这时候必然会来上一场大雪,老院便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在冬日柔弱的阳光下,显得无比清冷。家人围坐在炉火旁,烤着手脚,在昏黄的钨丝灯下聊着那着前尘往事。我的奶奶,这位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女人,便会抱着我的小弟或小妹,轻摇着,打开话匣子。从她的话语里,我了解到了她的家族,良田百顷,骡马成群,甚至有自家的私人武装,她的家族是种植大烟的,每年的鸦片膏行销四方,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也了解到爷爷在儿时曾被响马绑架,几乎耗尽家资才得以赎回。我的爷爷则会讲起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率家人从城里到乡下创业的故事,会说起对长工对短工的好,以及对儿子媳妇女儿的苛刻,会说起自己面对日本人的不卑不亢,以及刘邓大军攻打金乡县城的惨烈,“战士们攻城前都会用系好绳扣,方便牺牲后民夫用杠子抬尸体。”“苏桥的打麦场上是两米多高的士兵尸体”。

  童年时代的雪下得特别大,让我印象深刻。大人便带我们兄弟在院子里打扫一片空地,放了簸箩,簸箩下面撒上几把碎米,用筷子支起来,引了长长的绳子,牵到堂屋里,远远的观望。片刻,便有觅食的麻雀、喜鹊、野鸽子探头探脑的试探着走上前来,几番试探,确定安全后,便踱进簸箩底下。堂屋里埋伏的小孩子便迅速扯起长绳,簸箩便将贪吃的鸟儿扣在底下,然后就是一番欢天喜地,偶尔抓得多了,还会吃一餐香喷喷的烧烤鸟肉!那些老院子里的单纯的欢乐随着年华逝去,随着爷爷奶奶的逝去,家族的开枝散叶,以及现代经济社会新思潮的冲击,已再不可寻!

  8年前,存在了半个世纪多世纪的老院和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庄在拆迁的大潮中终被夷为平地,异地漂泊的我们也失去了最后的将息之地,从此家乡梦难圆,惟有发黄的图片和残存的记忆昭示着我们曾在这里存在过、生活过。瞧着眼前的大厦高楼,一种陌生之感和伤怀之情油然而生,无比强烈。

  老院的拆迁,意味着数代人的生活印记的消散,乡愁已无载体。尽管每个失眠的夜仍是忆起老院的种种场景!但现实中,身居异乡的我们没有“家”了,永远不再会有“家”了! 每念及此,泪流满面!!

  文/江夜雨

鲁小象
鲁小象是个人公众号,其意为从人生中撷取一个片段,一个角度,一个光点,来反映社会大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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