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语言往往带着某些历史的痕迹,一代一代传下去,尽管与现实脱节,靠着惯性,仍然不会消弭。
家乡鲁西南金乡县农村,早上或傍晚老邻百舍熟人相见,往往会粗喉咙大嗓地问上一句“恁喝汤喽白?没喝的话跟俺喝去吧,俺这就去烧汤去。”金乡方言里,早饭晚餐,官称为“喝汤”,只有中午的饭食才叫做“晌午饭”,“烧汤”就是做饭的意思。这些颇具时代意义的语言在现代农村仍然沿袭。长居异乡的金乡人,回到家乡,偶尔听到一句“喝汤喽白”的问候,心里仍然充满着暖暖的乡情。
除济宁金乡、菏泽单县、江苏丰县沛县,把吃饭称为“喝汤”的地方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河南豫东大部分县市,还有陕西关中地区,都把吃晚饭称为“喝汤”。“喝汤”一词流行的背后,是一段中原人民的血泪史,源于蒙元统治者为保证其军粮供应,便强迫中原人民从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从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后,蒙元军队的粮食还是不能保障,统治者再次强迫中原人民将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一餐。强行将老百姓的粮食抢走,只剩每日一餐的数量。为了避免中原人民违反“一餐制”,蒙元统治者派了士兵,带着弯刀在村里巡逻,发现谁家烟囱冒烟,就会进屋查看,一旦发现有人做饭,就会将人毒打一顿或直接杀害。因此,中原人民每日只能在中午吃一顿面糊,晚上只能挺着饥饿上床。而“喝汤”一词的流行,就与这个残酷的“一餐制”有关。在河南和关中地区就有这样的传说。一天傍晚时分,一户人家的孩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大人就将私藏在土坑里米面拿出来,准备给孩子做一点面糊吃。刚点着火,烟囱里的烟就被蒙古士兵发现了。蒙古士兵进到屋里问是不是在做饭?主人就撒谎说,哪敢呢?想吃饭也没粮食啊!就是太渴了,就想烧点开水喝。蒙古士兵一看,没发现米面,也就走了。蒙古士兵走后,主人烧开水,就往水里下一些面,搅成糊给孩子充饥。于是,这种在晚饭时搅面汤喝的形式便流行开来,也成为关中和中原人民的生活习惯。人们相互打招呼时的问候,也从宋代前的“吃了没?”改为“喝汤没?”。这一改就是八百年,直到现在也没改回宋朝以前去。
我的家乡金乡县处于鲁西南平原一隅,属黄河冲积平原,解放前乃至解放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黄河常常泛滥,洪水肆虐,民不聊生。干旱少雨的气候使得粮食生产难以满足百姓之需,吃饱饭简直就是一种奢望。食物的缺少造就了家乡人民忙时吃干、闲时喝稀的生活饮食习惯。白天干活,需要消耗体力,就吃一些干货如馒头、面条、油饼之类,晚上则弄点面糊、面汤之类的糊弄一下肠胃,常说的一句话是“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常常忆起童年时代的农村饭食,五六岁时,我下面尚有小我两岁的弟弟,早上天不亮父母就下地干活,照顾弟弟和烧汤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父母下地后,搂着弟弟睡到天亮,七八点钟的样子,放下酣睡的弟弟,我就要起床做饭了,做上一锅“瞪眼子汤”。啥是“瞪眼子汤”呢?现在年轻人估计已经不了解了。“瞪眼子汤”是一种面汤,水烧开后,放入少量的面糊,成品比开水略稠,盛在碗里,俯身望去,会映出人脸,四目相对,说明汤之稀,这样可以节省本不多的面粉。烧开水时,放上篦子,馏上几个馒头,待得父母劳作归来,配上从门口的大咸菜缸子里捞起的腌萝卜或是一头大蒜,便是一餐,谓之“喝汤”。
斜阳西下,村口便有三三两两劳作的村邻们荷锄而归,拖着长长的疲惫的影子,彼此相互打着招呼“烧汤去!”相对于早饭而言,晚饭相对还是要丰盛一些的。那时候母亲常常会烧上一锅白面汤,较为浓稠,出锅前甩上一只打碎搅匀的鸡蛋,家乡称之为“白面鸡蛋汤”,配上馒头,咸菜、豆豉,便是一餐,炒菜照例是没有的。
金乡的中午饭相对早晚餐最为“丰盛”,但也是相对而言。中午饭有特定的称谓——“晌午饭”。主妇们从菜园里摘下鲜灵灵的辣椒、茄子,炒上两盆热菜,蒸上一锅馒头,家里的劳力和孩子们美美地吃上一顿鲁西南农家味道。我很怀念那段时光,夏天时节,菜园里的辣椒密密麻麻地垂在地垄里,这是我们全家六口喜辣味的美食之选。水灵灵的薄皮辣椒去了种子和椒心,改刀切了长长的片,起锅加油,热热地炒了,加上酱油醋,临出锅前甩上两个鸡蛋,增加鲜味,然后盛在大的盆子里。家里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拿了新出锅的馒头,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如今,孩子们均已长大成人,大家庭分散成小家庭,纷纷外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廖若晨星,相聚成为一种奢侈品!
鲁西南金乡村民们吃饭还有一个习惯,小时候常常见到。那就是,饭时邻居们常端了饭碗到街上吃。常见的场景是,村道上,顺着墙根一溜儿蹲坐着男女老少,一手端着一只老碗,一手捏着两个馒头,呼呼噜噜地边家长里短边吃饭。有好事者会伸过头去,看看邻居碗里盛着什么饭,或炫耀着自己的好吃食。小时候心眼儿不够多,常被姓刘的大爷戏弄,惯用手段是故作惊奇地问:“狗子,坏了,你的碗漏了?不信,你看看。”我常常翻转碗底来看,结果自然是饭撒了,大街上便充满了善意的笑声。
八十年代中期,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实行了数年,农村饮食已得到了较大程度地改善,但也是常年吃着玉米面和小麦面的二合面,小伙伴们便感觉很好了。村上姓叫小然的的小伙伴,家里大人有吃皇粮的,生活条件自然比其他村人好一些,能经常吃上白面馒头。那个时候孩子们也没什么零食,玩耍的时候大多数拿上一块二合面馒头吃,小然则拿白面馒头。名字叫景立的小伙伴便怂恿大家与小然用二合面馒头换白面馒头吃。想想这种谈判是相当艰难,兑换过程也是相当复杂,白面馒头和二合面馒头搓成颗粒,按照一比二的比例进行交换,交换后便躺在草丛里,一小粒一小粒将白面馒头颗粒放进嘴巴里,细细咂摸,细细品味。
那个年代,村里的光棍汉以两桩事闻名十里八乡。一桩是春节时吃扁食。尽管条件困难,邻居们也会想方设法弄上一星半点肉掺上菜吃上一顿白面扁食过过时光。光棍汉家里仅有一点白面,没有能力筹备肉菜做馅,灵机一动,就用大盐粒子做馅料包了一锅饺子,竟然也吃得津津有味,一时全乡闻名。现在想来,令人心酸。另一桩是,中秋节金乡传统风俗是炖上一只鸡来吃,光棍汉自己倒是喂养了几只鸡,便杀了一只,配菜是十几斤大萝卜,炖了一大锅,据说吃了半月有余。如今,光棍汉幸福地生活在乡敬老院里,不知有没有人会跟他提起这些陈年往事。
时光荏苒,那段艰苦的岁月已随风而去,村子也早已拆迁,家乡邻居也早已搬入高楼大厦,不再为一顿吃食而费心巴力。但家乡一句“喝汤喽白”“烧汤去”仍然会在耳边响起!仍然温暖,仍然热烈,仍然让人想起那段艰难而温馨的岁月!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