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贵爷爷最近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连同那些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场景,清晨,晨曦初现,村前的大路上,朝雾朦胧,一身灰布单衣或是棉袄和连裆棉裤,拦腰系着土布外腰带,头顶黑呢瓜皮半圆老年帽,肩上背着手编荆条粪箕子,捡粪铲拎在手上或别靠在粪箕子上,不高的个子显得十分精干。不时与早起赶集的乡邻寒喧着,脸上堆满着真切的笑容。“老王大哥,上城里赶集啊!要钱不?”同时,右手虚虚地插向对襟上衣的怀里,作掏钱状。对方也会真切地推辞,“带着哩!带着哩!”就此一别两宽!
庆贵爷爷是与我同村不同姓的长辈,我家姓孙,他姓刘,是我爷爷同辈,二人性格颇为相似,相交颇深,爷爷慈祥平顺,庆桂爷爷则于和蔼中带着几分孤傲与倔强。我的爷爷每每提起庆桂爷爷,都是以大哥相称。我的童年记忆中,两个人常于某个雨雪天气,在我家老院小厦子下面就着一碟花生米或是猪头肉,抿上一瓶绵城大曲,一本正经的抬杠,絮絮叨叨地讲古,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前尘往事。
庆贵爷爷是个苦命人儿。其一说得是他成分不好,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前,他的家族是十里八乡的大地主,年轻时也倒是有过几年肥马轻裘的日子。但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土地改革,好日子戛然而止,大少爷也就彻底沦为地地道道的农民了。土里刨食终归不如锦衣玉食,曾经的少爷经过几年摸爬滚打,流过不少血汗,凭着读过几年私塾和灵巧的双手,倒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庄稼把式,细皮嫩肉尤其是种得一手好瓜。三十而立的时候,才迎娶了庆贵奶奶——隔壁村的大地主的老姑娘,因家庭成分所累,一直未觅得一门好亲事。两个同命相连的人结合在一起,倒也算得上一门好亲事。庆贵爷爷尽管是个脾气倔强固执的汉子,但却一辈子没与庆贵奶奶红过脸,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地生活了一辈子,尤其是庆贵奶奶躺在床上的十几年,他衣不解带地侍候得十分周到。说到庆贵爷爷是个苦命人儿,其二是他曾经历过中年丧子的悲痛。三代单传的庆贵爷爷,年近四十才喜得麟子,名唤作狗儿,加上先前生的女儿,倒也是凑齐了一个“好”字,一家人虽然困窘一些,倒也是幸福安乐!狗儿的童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连年大旱,大集体的土地里产出的一点儿粮食大多偿还了苏联老大哥,全村人都在饥荒中苦难度日。狗儿与我的父亲是同年生人,因两家老人交好,他二人自然也自小一起长大,相交甚笃。狗儿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却在八岁的时候得了急病,没来得及延医服药,就此夭折。“狗儿长得唇红齿白,模样周正,性格活泼,极其讨人欢喜”。这是几十年后,我的父亲对儿时玩伴的评价。中年丧子,使得庆贵爷爷乐观开朗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变得倔强与寡言,清高与孤傲,又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凄苦。
很多年后,我才逐渐理解庆贵爷爷的丧子之痛,儿子的去世,使他成为所谓的“绝户”,刘家这一支也就没有了继承人,这对传统观念极为深重的他是接受不了的。这种锥心的痛使得他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了。
庆贵爷爷丧子之后喜欢抬杠,是那种很认真地抬杠。与人说到激动处,先是脸膛子涨得通红,气息兀自急了起来,最后就会拍案而起,站起身来与人理论。乡邻们也渐渐熟知了他的脾气。他在幼年时期读过私塾,平常喜欢读些古书,听些戏文,眼界自是高于那些本本分分、目不识丁的农民。老年之后,也许是在家里与老伴儿相对有些苦闷吧。惟一的爱好就是出门闲逛,常常一大早就背了粪箕子带了粪铲,捡拾些动物粪便,积些农家肥,但这也不是全部,多半时候晚上回来粪箕子空空如也。沿着村路,来到村头的官路,再斜叉着走上省道,走过莱河桥,进入苏桥,在苏家茶铺喝上一碗一分钱的大碗茶,吃上几个包子,就坐在一旁看闲人们玩老年牌,一坐就是一上午,也不多言语。偶尔言语,就是与人抬扛了,我曾有幸见过他与人抬杠,争论的话题是喜鹊肉的颜色是黑的还是红的。庆贵大爷坚持是黑的,争议的另一方则认为是红的,两个人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了半天,涨红脸的庆贵爷爷站起身来,指了一下对方,便扭身走出门去,约摸十几分后拎着一只死喜鹊走进门来,当着众人的面撕掉了一条腿,露出黑色的肌肉来,挑衅般地丢到那人面前,复转身昂头傲然地径自离去,留下茶铺里惊愕的人们,莫名惊诧“这个犟种,这刘老头!”
庆贵爷爷有着极度的自尊自爱。记得小时候常常去他家里玩耍,庆贵奶奶坐在小小的篱笆院里,三间茅草正房,一间小厨房清清爽爽利利落,院门外是一方浅浅的池塘,夏有菏花冬有雪,如同一幅安宁的乡居图像。室内虽然清贫简陋,但收拾得极为干净,大户人家出身的奶奶,一头白发梳理的极为清爽,别了铝簪,气质极为典雅。那时候,奶奶身体就很差了,几乎不能自理,里里外外全靠庆贵爷爷收拾。想想也真难为了这个大男人,洗衣、做饭、扫除,鸡鸭鹅狗都需要精心打理,他这样子照顾奶奶和家庭十余年,直到奶奶去世。庆贵爷爷的心理极为敏感,轻易不接受别人的帮助,村里为他申请了五保户,每年帮扶些粮食和银钱,日子勉强也能过得下去。因为世交,加之惟一女儿远嫁,父亲总吩咐我去照看一下。比如春节的一刀肉、中秋节的几包点心、夏天田里产出的瓜果,每每我拎了过去,他都万般推辞,搞得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只能丢下就跑掉了。日后,我和弟弟妹妹总会不时地收到他的馈赠,有时候是几个热包子,有时候是一小把花生或瓜子,有时候是几块点心。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也常常会帮助照看一下院子,田里有时有些突发状况,他也会大老远地跑过来知会一声。也许,他正是通过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回馈我家对他的关心吧?爷爷和他那时候均已老去,当时我的爷爷也重病缠身,两位老人常常坐在村口,坐上一两个时辰,只是默默坐着,没有话语。
若干年后,他和爷爷先后离世,两位一生的老友重聚在那个世界,我想,一定会更加友好吧!
庆贵爷爷的一生,是一位农人平凡的一生。少年富贵,青年遭变,中年丧子,晚年孤独,丰富而无奇!有过安宁时光,也有过悲情时刻,独立而又倔强,自尊自强自爱地度过了一生,拥有过,也失去过亲情、友情,活得高洁而伟大。这也许是典型的乡村老人的生活轨迹吧!
生活也许不会好起来,也许会好起来,但它是却是真实的,也是永恒的,请且行且珍惜!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