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每一段记忆,都有一个密码。只要时间、地点、人物组合正确,无论尘封多久,那人那景那情都将在遗忘中重新拾起。
省城的这个春天,沙尘暴数次侵袭,天地一片昏黄。昨夜一场细雨,将污浊之气彻底荡清,清晨打开窗户,阳光柔媚,细风微微,蓦的一股熟悉的清香飘进鼻腔。寻着这清香味道,极目远眺,目光尽处是小区围墙的一角,几树洋槐正在怒放,一丛丛,一串串,一簇簇,皎白的洋槐花汪洋恣肆地盛开着,在绿意盎然的花木中绝世而独立。
每一段记忆,都有一个密码。只要时间、地点、人物组合正确,无论尘封多久,那人、那景、那情都将在遗忘中重新拾起。记忆被激活,家乡鲁西南金乡的洋槐花诸多往事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泉城正南二百三十公里处,彼时鲁西南金乡的四月中旬,已是春天的小尾巴,正是“红瘦绿肥春暮,肠断桃园路”,杨柳早已翠叶抚风,桃李也幼果满枝的时节,樱花、海棠、玉兰等名贵花卉逐渐离了枝头,呈现“万花纷谢一时稀”“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暮春景象。也就是在这个时节,却有一种清香淡雅的花儿悄悄怒放,鲁西南称之为“洋槐花”。
家乡是金乡县城东郊极小的村庄,七八户人家,二百余人口,绿树四合,鸡犬相闻,俨然桃花源。小村西南,是四五十亩的苹果园,作为防盗之用,四周种植了密密的洋槐树,枝干纠结缠绕,针刺森森,形成屏障。每到春天,嫩绿的枝叶萌发,四月上旬嫩叶里便有一串串的洋槐花蕾生发出来,经过数日的酝酿,便有洁白的槐花盛开来,清香馥郁,纯正而不矫情,与蓝天白云春风极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童年时代,对洋槐花花香的记忆,铭记在骨子里,待到青年、中年客居他乡,便成了乡愁的一部分。那种清香,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心头,闭上眼睛,便是树树皎洁的花,馥郁的香,香到脑子里、骨子里。
想起那时,我的爷爷奶奶,六十多岁的年纪,在自家果园里辟了一方空地,建起了三间小房,围了蔷薇的篱笆,养了鸡、鹅,守着十几棵果树,过起了清闲淡泊的日子。每到春天,便沐浴在桃、李、杏、苹果花、洋槐花的芬芳里。我的中学时光,是跟随着爷爷奶奶度过的。人至中年,我常常忆起两位慈祥的老人,以及果园里的幽静小院、西邻的坑塘。春天里,那里是花的海洋,月季、蔷薇、指甲桃,甚至有一大片一大片妖冶的罂粟花。但我更怀念的是那果园四周灿若繁星的洋槐花以及它带来的那种安静祥和的感觉。
大户人家出身的奶奶,做姑娘时在娘家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于女工。嫁给爷爷后,先后生下二男三女,经历过家道中落的悲愤,成分高的苦楚,三年自然灾害的凄惶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家道中兴,也看惯了,也看淡了人生。与爷爷相携着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岁月。奶奶对于食品有着天然的感觉,她做的家常菜在她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品尝过比她做得更好的。槐花盛开的时候,奶奶的美食基因就被激发出来,每日里坐在洋槐花树下盘算着最佳的采摘时机,太嫩了不香,太老了口感不好。待到欲开未放时,奶奶便择了时机,开始“钩”槐花。果园四周的棉花由于品种和修剪的原因,长得并不高大,伸手可及,老人家常常包了头巾,挎了大篮子,整日采摘槐花,或煎或蒸或晒,满足当前和未来。
新采摘的鲜嫩的槐花,奶奶细细地择了花序上的梗茎,清凉的井水洗去浮尘,拌了少量面粉,上笼大火蒸熟,盛放在大海碗里,然后制作浇汁儿:捣了蒜泥,撒上盐,倒入酱油,滴上小磨香油。一股脑地浇在大海碗里,鲜香的凉拌蒸槐花就做成了。奶奶的温柔地看着孩子们大口吃着槐花,讲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洋槐树叶、洋槐花都是救命的吃食,那时候称洋槐树为“救命树”,想想颇有道理。自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没有这么精致的做法,那时候捋上一把槐花就放在嘴里生吃了,估计没有人会考虑它的鲜甜,惟有果腹而已。
最好吃的做法,也是奶奶最擅长做的是洋槐花汤。拌上少量面粉和水的洋槐花,放在柴禾锅里用油慢慢地煎,直到两面金黄,称之为“洋槐花坨子”。盛出,然后葱姜油炝锅,加入水烧沸,放入煎好的洋槐花坨子,再熬煮片刻,即为洋槐花汤,兼顾主食与汤。家乡金乡有很多此类的吃食,比如瓜搭子、地瓜饭等等,考究其缘故,大约是鲁西南平原一向贫困,物资匮乏,在饮食上主食与菜汤就分得不那么清晰了,饱腹尚不能实现,谁还有精力弄上六大盘八大碗的精细吃法呢?洋槐花经过油煎,香味更浓,加水熬煮,更能入味,口感更为鲜香,那种香中略带着甜咸,筋道的口感,确实能够激发人的食欲,着实让人记忆深刻!
除了鲜食,洋槐花还可以晒干,制成干品。记忆中,爷爷奶奶每年均晒制大量的干洋槐花,储存起来,在没有洋槐花的时候食用。冬天里,奶奶常常做洋槐花大包子或是水饺。将晒干的洋槐花提前用清水泡过,清除杂物,恢复洋槐花的水分,然后沥干,混合猪五花肉,用菜刀切得细细碎碎,再加上肉,裹上发面面皮,上笼大火猛蒸,片刻便有洋槐花的清香蒸腾出来。肉味、洋槐花味儿混合在一起,荤素搭配,香而不腻,在童年的冬天,缺蔬少菜的年代,能够吃上这样的洋槐花肉包,感觉不啻于山珍海味!
2000年前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果园中的小院也在一夜之间寂寥起来,再后来,被拆除恢复为耕地;同时,由于种植结构的调整,大果园也被夷为平地,养活全村人数十年的苹果树成为柴火,洋槐树也未能幸免,被伐得一干二净。每次返乡,站在全县的高档社区之一的金乡一号院的高楼大厦前,往往不胜唏嘘,再过几十年,谁还会忆起这里曾是一片青青的果园,谁还会忆起这里的春天曾经洋槐花飘香呢?
唯有梦里,也只有在梦里,远在他乡的我梦里依稀槐花香,醒来不知何处!
文 / 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