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夜雨(微信sdjnjx1234)
题记:凡属过往,皆为序章。对于往事的回忆,不关乎悲喜爱恨,更多的是一种情怀。过去永远只是一种特定的经历,而不是一种负担。
近几日,天气好像发了癫一般,在这春天的尾巴里,又蓦地寒冷了起来,蜷居在黄河北岸的乡野里,多少有些苦恼!翻看手机,看到这么一幅有趣的写早些年老浴的对联儿:到此皆洁己之士,相对乃忘形之交。上联的“洁己之士”,即“洁身自好”的意思,用来说洗澡沐浴,十分应景。下联的“忘形之交”,即不拘形迹的知心至友,语出《新唐书孟郊传》:“少隐嵩山,性介,不谐和,韩愈一见,为忘形之交”。浴池中的人们赤身露体,岂不正是“忘形之交”,坦诚相见。此对联,诙谐中又见巧思,超脱俚俗之外,应是浴室对联中的佳作了。
由此而想起我的家乡鲁西南金乡的洗浴文化来,最熟悉的就是县城老东关金贵浴池了,临城东金济河而建,从八十年代起,就承包了我一年一度的洗浴诸事。二三十年的金乡农村,由于生活水平所囿,农户均未考虑建设洗浴设施。回忆往昔,农村去县城浴池泡澡的频次并不高,大多数人也就春节前夕洗个澡过节了。春夏秋三季,大家也就将就着在家烧点水,盛在盆里,躲在室内将就着抹上几把。小男孩们更不用说了,春秋几乎是不洗澡的,夏天酷热难耐的时候,几乎天天泡在水塘里、河沟里洗澡,也是一年中最干净的季节。但无论如何,在春节前夕也会由大人带到县城浴池里泡上一次澡,去污除垢,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地过个大年。我对于浴池为数不多的记忆,均来自于童年少年时代父亲带我去浴池的经历。
大浴池清池汤水,是中国北方特有的洗浴文化,据考证大约源起于北宋时期,那时名曰“香水行”,也是商业洗浴肇始的年代,除洗浴外,还衍生出修脚、搓背等商业服务。我想,七八十年代的金乡县城,还是有几家浴池的,东关、西关、北关、南关、县城中心街应该都设有浴池。但我没有去过别处,老东关金贵浴池是我所在村庄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地,故洗澡就近选它了,一则方便,二则实惠。
自东向西走过金乡县城东关桥,桥的西端,东关饭店的西侧,有条南向的小路,行进约300米,就是老东关金贵浴池了。一溜儿的平房,临河而建,应该是考虑到排水给水的方便。同时,金贵浴池辐射整个城东,覆盖三四个乡镇数十余万人口,自然不愁客源,可见浴池经营者还是颇有生意头脑的。由于春夏秋浴池我没有去过,所以对于金贵浴池的印象,便是它冬季的样子:站在东关桥上,向南远远望去,河水漾着清波,缓缓向北流去,浴池平顶上水雾蒸腾,厚棉门帘不时掀起又落下,洗过澡的人们头发潮湿脸膛红扑扑的,偶有不愿洗澡的小孩子被大人在门外打骂,并用力地拖进浴室。
年三十之前的洗澡,是要早起早去的。一个冬天没有洗澡的庄稼人及孩子们,早就污浊不堪了。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气,剥夺了他们的卫生权利。孩子们的脖子上早就累积了厚厚的污垢,黑得像车轴一样,手指一挠,便留下几道清晰的白印子。数万人在春节前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将完成一次大清洁,县城为数不多的浴池迎来了旺季之中的旺季。记忆中,父亲常会选择在过了腊月二十五之后,威逼利诱地带着我去金贵浴池洗澡。常常是早晨五点多钟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出门了,到达金贵浴池也就五点半左右,天色尚是漆黑。一则是时间晚了过于拥挤,二则是能赶上“头过水”,大约那个时代浴池是一天换一次水的,时间越是往后,自然水就会越脏,第一批入浴的水最为洁净。浴池门口有卖票的,大人小孩均是五角一张,掀开厚厚的浴室棉布帘子,便走进浴池的过道,左右分为男池女池,靠左再掀开一道门帘儿,便走进男浴室的休息室,空气便湿热起来,夹杂着一股微微的臊臭味儿,可谓污浊不堪。这里是供客人洗浴前放置衣物和洗浴后休息的地儿。窄窄的过道两旁是一溜子南北的大通铺,上面又划分了一米左右的铺位,靠墙的地方是红色的小木柜,客人的贵重物品便放在里面。如果要上锁,还要花上一块钱的押金,领取一把小小的三环锁头,锁上柜子后,将钥匙上的皮筋儿套在手脖上,防止洗浴时丢失。
客人们脱衣坦诚相见,换上拖鞋,服务员递上毛巾,再向里走,同样一道门帘儿,迎面便是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大浴池了,同样是雾汽蒸腾。时间尚早,水温较高,喜欢烫的客人便“嗤哈、嗤哈”地泡在里面,怕烫的客人则坐在池边,用手撩起水来,撒在身上,待身体适应了水温,就慢慢蹲坐下去,过程。大人们往往忽视小孩子对水温的耐受程度,他们觉得合适了,就不管不顾地把小孩子拉到水池里,烫得小孩子吱哇乱叫,忙不迭地向池子外面跑,又被拉回来,摁在水里,美名其曰泡泡身上的泥。所以,儿时每次父亲带我洗澡我是极不情愿的,且不说浴池内闷热污浊的空气,仅是水池内的热水的烫热,就让我望而却步了。你拉我扯地反抗后,待得泡好后,父亲便会为我搓洗,干惯了力气活的粗糙大手,劲道十足,每次都搓得我哇哇大叫,扯着哭腔儿喊疼,每到这个时候,通常会挨上父亲两巴掌!唉,想想父亲年轻时的急躁脾气,现在还心有余悸。高温泡烫,加上揉搓,包裹在身上一冬天的污垢变成一条条灰不几,唰唰地掉落在池子边上,整个身体变得红彤彤的,伴随着火辣辣的疼,比上刑还难受。小孩子对于年终洗澡的恐惧,大多来于此吧?待到搓得差不多了,便会来到水池周边的淋浴区。金贵浴池的淋浴大概年头太长了,打开开关,要么太热,要么太凉,难免又是一阵子鬼哭狼嚎。那时候没什么高档洗发水,休息室卖的是小袋装的洗发水,价格很高,洗澡的庄稼人很少购买。记忆中我是从来没有用过,洗头是从家里带的洗衣粉,父亲三下五除二地撒在我头上,浇上水,又是一阵揉搓和抓挠,令人苦不堪言。这么一番折腾,总算是完事了,赶紧跑回服务室,躺在之前定好的铺位上,盖上脏兮兮的公用浴巾,闭上眼睛,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县城里的老头儿喜欢在冬天里盘踞在金贵浴池里,来来去去总是那么老几位。外面天寒地冻的,有退休金的几个老伙计常常泡澡堂子,不为别的,暖和啊!带了烟、酒、茶,东关的老赵有时会带上切好的猪耳朵,喝点小酒儿,品品茶。听服务员说,他们一个冬天都这样子,一呆就是一上午,很是悠闲自得。
服务室里还提供搓背服务。不时会有搓背师傅来询问刚进门的客人,需要不需要服务。那时候搓背分背部和全身两种,价格要差上一倍。需要搓背的服务就付现金买上一个竹筹,搓背部和全身的竹筹以红黄区分。客人泡好、泡软了,便呼叫搓背师傅前来服务。搓背区就在池子附近,一张四十公分宽的人造格软床。客人或躺或卧,搓背师傅手上缠了白毛巾,拿起盆子,从池子里盛上一盆水,猛地浇在客人身上,然后双手再拍得啪啪响,使得大劲儿在客人身上猛搓,有时还会同客人谈笑“你这身上估计一年没洗了吧,可真下灰。”两面都搓了,再盛了水,再冲一下灰泥。师傅便另拿了客人的毛巾,双手并拢,给客人敲背,发出“啪啪,啪啪啪,啪啪”的声响,最后快结束时,会是一连串儿的“啪啪啪啪啪”,节奏明显加快。结束后,客人到淋浴区冲洗一下,一次“高档”的洗浴算是完成了。父亲和我都没有搓过背,大概是舍不得花费那几块钱吧?
金贵浴池平常是不催洗好的客人走的,但在年关,服务员常常会喊“人多屋子窄,前客让后客”,用金乡方言喊出来,倒也压韵合辙,而且透着满满的客气。换好带来的干净衣服,再打包好旧衣服,再掀开一道道厚棉帘子,一出东关浴室的大门,顿觉神清气爽,每一寸肌肤都敏锐起来,感觉到洗澡所受的苦还是值得的。像极了人生,极致忍耐,偶尔挣扎,先苦后甜,这就是我在东关浴池悟得的人生哲学吧!
如今,金贵浴池已不复存在,县城里新开了数家洗浴中心,然而名声却不太好。好在农村条件也好了起来,在房屋建设上,一般会考虑建设洗浴设施,摩肩擦踵年终洗澡的情景也成为了历史和回忆!我对于这段记忆,除了金贵浴池之外,更多的是想起父亲。他年岁已老,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甚至连脾气也发不起来了。他与我,父子之间再也不复当年的亲密无间。也许这就是人生吧,由无间至疏离,岁月改变一切!
鲁小象,讲述最美金乡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