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面那种特有的小麦面糊香,以及丝滑温润的感觉,占据了我童年记忆的重要部分。没错,我说的是炒面,七十、八十年代鲁西南乡村的夏令冬令必备速食类食品,开水冲泡即食。想来主要是为了应对连阴雨天气和持续降雪天气不方便做饭而创造出来的特色食品,相信七十年代出生的金乡人应该对此记忆深刻。而我,对冬季炒面的印象更为深刻。
大雪节来临的时候,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生成西北风,在鲁西南宽广无垠的田野上狂放地流窜,无孔不入。寒风整日整夜是啸叫着将白纸糊的窗户棂子吹得噼啪作响;村西莱河结了厚厚的冰,十二马力拖拉机轮子上缠了防滑链,能在冰面上轻快地奔跑,激起的冰碴子四面八方激射。大人孩子们去县城赶会,直接就抄了近道,从冰面上横穿过去,走得四平八稳。三十余年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厚的河冰,现在的冬天简直不像冬天的样子,温温吞吞,甚至没有一次像样子的大雪,随意得不像那么回事儿!
童年时节的天气冷啊,小孩子们大棉袄二棉裤、棉手捂子、火车头棉帽子武装得严严实实,行走在野外,仍然冻得脸蛋儿通红,老人常讲,皴得狗腚似的。耳朵手脚生了冻疮,流了脓水,半夜里在棉被窝里回了暖,痒得入骨,往往把皮肉抓烂了还不能止痒。第二天穿上袜子,又粘住了血肉,脱袜子时多半像上刑。老辈子传下来治疗手足冻伤的法儿有些残酷,用活麻雀的脑浆涂在创面上,据说可以快速地治疗冻疮。这些儿时的生活体验,源自那时的冬天,苦冬对于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父老乡亲们还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对立面,童年的冬天也有自己独有的魅力,比如滑冰、打雪仗、吃肉冻、冻地瓜等等。孩子们是最不挑季节的,反正童年有大把时光和精力挥霍,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独有的乐趣,并且他们会富有想象力地创造乐趣以丰富自己的童年时光。尽管贫困,但他们肆无忌惮地快乐着、疯玩着,不像当下孩子那样背着沉重的书包,赶场似地游走于各种培训班和补习班,各种排名和压力感充斥着整个童年!
大雪节过后,几场北风吹过,鲁西南的雪季就到来了!初是霰,然后是小雪花,再然后是鹅毛大雪,最后是寒风搅着雪,雪混合着寒风,天气一片混沌,鲁西南平原的千里沃野笼罩在一片未知的茫茫白色之中,四处散落实的柴草堆、粪堆、石碾子、木头垛、房子、围墙、果园,披上了亮银甲,呈现出各色异兽的姿态,有的像龙,有的像狮子,有的像虎豹,有的像绵羊,一水儿白色的!接下来,便是没日没夜的雪,躲在床上,蜷缩在厚而沉重的棉被里,耳朵里是落雪“簌簌”的声音和树枝被压断时沉闷的断裂声,以及大块的雪从房顶滑落时“噗噗”声响,那些寒冷的冬夜,伴了昏黄的煤油灯光和家人们在一起猫冬的日子,深深地烙印记忆深处,回味起来,尤感温馨!
连日降雪濡湿了柴草,这给乡村生活带来了极大不便。那时节,没有燃汽设备,一日三餐全靠柴禾灶生火熬煮。可以升火的柴草是农村家庭的“重要资产”,场院里麦秸垛是一个家庭富足的象征之一。如果在未告知主人的情况下,用了别人家的柴草,往往会引发激烈的邻里矛盾。持续的降雪带来了更为湿冷的空气,引火的干燥柴草便成了稀缺物品,连续一周或两周的降雪耗尽了柴草,记忆中,为了给孩子们吃上一口热乎饭,床上铺的稻草苫子都曾被用作引火草,撕扯得七零八落。为了避免少升火,又可以饱腹的速食食品炒面就被发明创造出来,这想必是当时应对气候物候特点的聪明之举吧!
记忆中,一入冬,逢了阳光晴好的天气,我的姥姥——那个粗喉大嗓严厉的一年四季裹着绑腿的小脚老太太便颤微微地背着粪箕子去场院里麦秸垛拽柴火,背回来堆在她狭小而阴暗的厨房里,直至满满登登,然后用炊帚将铁锅刷得瓦光铮亮,黑漆漆地泛着幽光,面袋子交待我搬过来,用面瓢舀了面粉放在锅里,矮矮的土灶里燃起麦草火苗,一团团,一簇簇,在狭小的灶膛里肆虐地舔䑛着锅底,热量均匀地传递给铁锅,又传导至面粉。顶着蓝粗布头巾的姥姥满是皱纹的脸被火光映红,温暖而慈祥。在我的梦境里,这个去世近三十年的老人常常以这种场景出现。对我而言,在我六岁至十岁的童年,姥姥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她以古稀之年龄养育了我整整五年,祖孙两个相伴着度过了那段艰苦岁月,她每日供我温饱,哄我入眠,送我上学,在与表兄弟纷争时为我遮风挡雨,让小小年纪远离父母的我不至于感到孤苦无依。尽管她有一个大嗓门,对我和表兄弟姐妹做人做事要求极为严格,但刀子嘴豆腐心,极为通情达理,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
麦草火苗火力微弱,面粉慢慢焙熟,由白色变为微黄,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变为棕褐色,麦子特有的香味儿氤氲在姥姥小小的篱笆院里。我坐了小板凳,偎在灶前姥姥身上,呼吸着麦子面粉的焦香味,舒服地打上几个喷嚏。这时,姥姥便会用她粗糙的手指头刮上几下我的小鼻头,说上几句“打喷嚏吃屁”,小的便笑闹着不依,在她怀里滚上几滚,抓挠几下,一老一小便呵呵地笑出声来。
面粉在麦草火的加持下,像开水一样,冒出泡来,蒸腾的水汽四散开来,发出“噗噗”的声音,小小的厨房里香气四溢!待转为黑棕色时,炒面就算是做成了!姥姥小心翼翼地用铁勺子将炒好的面粉放到黑粗陶面盆里,再端到院子枣树下的石板上,让室外的低温带走炒面的热量,以利于炒面储藏。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嘴馋的我,叮嘱我取了粗瓷饭碗,盛上小半碗刚出锅的热炒面,又从竹篾外壳暖瓶里倒出滚烫的开水来,用筷子搅拌起来,炒面浸了水,变得粘稠起来,那股特殊的糊香味儿便浓郁起来。姥姥总说,炒面冲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搅拌匀。我便依言拿了筷子认真而卖力地搅拌,直到再没干炒面疙瘩出现,炒面与水融合成为丝滑的糊状。闻听姥姥一声“好了!”接着她便会从半人高的木柜里,探下身了,取出她的宝贝糖罐子,那里面盛放着为数不多的红糖,她平时仅仅是头疼脑热了才舍得吃上一点点的红糖。但对于我,姥姥向来不会吝啬,两大勺红糖均匀地撒在炒面碗里,再次搅拌到红糖融化,炒面融合了糖色,颜色更为诱人。捧起碗来,用小勺挖了,递到姥姥嘴边,让她尝第一口,姥姥用嘴唇假模假式地粘上一下,嘴里夸张地赞上一句,“俺外孙子真厉害,做的炒面真好吃,又甜又香。”说完又加上一句,快点吃去吧!
坐在堂屋的小桌子前,我小口小口地抿着甜香的炒面,体会着那种甜香、糊香和温热在食道和胃肠里滑动的感觉!在那个缺少零食和营养品的时代,这也算是乡村食谱里的精品了!想一想,在缺少柴草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一家人用热水冲了炒面,加了红糖,围在一起,一小口一小口吸溜着炒面的场景,是何等温馨与朴实。这些人间烟火气,已成为当代的稀缺品,我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尘嚣中收割些许微名末利,视亲情友情爱情面不顾,漠然视之,是得耶是失耶,自有公论!
漫漫的童年雪天,一碗炒面便是幸福人生,与家人厮守的片刻光荫,便是高光时刻。
而如今,我们已不再吃炒面,做炒面的那些人也已不见!深深地怀念那些吃炒面的时光,梦里它香味弥散,醒来泪湿衣裳!
文/江夜雨
江夜雨,金乡人,先后从事警察、记者、中直、省直等工作,用文字讲述金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