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大小姐”叶向真跟我谈电影《原野》

文摘   文化   2024-06-23 06:27   北京  

《日出》、《雷雨》、《原野》,是曹禺的经典三部曲。但1949年后,三部曲变成了两部,去掉了《原野》。

《原野》的剧情是:民国初年北方一个偏僻农村里,被地主焦阎王夺取土地、活埋父亲、卖了妹妹、抢走未婚妻的农民仇虎,从囚车逃跑回乡复仇,这时,焦阎王已经死了,未婚妻花金子成了仇人的儿媳妇。仇虎以占有金子来报复焦家,这使金子的心灵受到了极大伤害。金子在焦家没有任何地位和自由,瞎眼婆婆对她非打即骂,丈夫焦大星则站在母亲一边。仇虎同情金子的遭遇,要帮金子脱离苦海。不明真相的焦大星把仇虎当成兄弟。焦母为保护儿孙不受伤害,报告了民团来抓仇虎。仇虎杀了焦大星,闻讯赶来的焦母错将睡在炕上的孙子打死。跑出森林的仇虎和金子,被追捕他们的侦缉队赶上,仇虎不愿再次落入他们的手中,推开金子,自杀而死。

这样一个复仇的故事,与1949年以来我们提倡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调子是不契合的。所以,《原野》一度还曾遭到批判。甚至连国务院周恩来总理也不欣赏。1962217日,他《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中说:曹禺同志的三部曲,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侧面,表现了作家当时的思想。两部站得住,但《原野》就比较差。我是喜欢他作品的一个,推荐他作品的一个。

周恩来这个评价,《原野》当然也就不能上舞台了。不仅如此,这个评价也被后来的文艺界领导人奉为圭臬,比如一直在周恩来手下工作的周巍峙。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大小姐”钟情《原野》

话说到了1978年开启思想解放的时代。一位大小姐重返导演舞台时,就想到了《原野》这部作品。大小姐,是曹禺当年对她的称呼,她也的确是大小姐,因为她是叶剑英元帅的女儿叶向真,艺名凌子。

叶向真,1960年就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大概一年多后又转到中央戏剧学院就读。那时,曹禺担任副院长,叶向真是学生会主席,她对《原野》情有独钟,主持排演过这部戏,她也拜访过曹禺,也是有师生之谊的。

(2014年10月24日,我采访叶向真时给她拍的)

毕业后,叶向真转行学医,一直没有展现“童子功”的机会。1978年,她到中国新闻社电影部工作,算是归队了。不过,她所在的单位,是对外宣传的机构;所谓的电影部,也不是拍电影,而是拍摄有关中国的纪录片,向海外介绍中国。

当年,中新社有个貌似民间的机构:“南海影业公司”,对外开展业务。这个公司第一部故事片就是《原野》,也因为有了《原野》,他们开始了影视剧的拍摄,1980年代比较引人注目的武打片《南拳王》大概是第二部。顺便说一句,这家公司现在还在,叫北京南海影业有限公司

可是,当叶向真把改编好的电影剧本送给曹禺后,却被冷遇。曹禺根本不答复。

曹禺不答复,是心有余悸。周恩来对《原野》的评价言犹在耳,当前形势冷暖未定,怎么答复呢。后来,在宴请《原野》剧组时,曹禺才作了解释:

当时,我不知道你叶大小姐要干什么。我这个《原野》已经给批了一遍了,已经压箱底不敢吭气了。你又要拿出来演一演,回头给我抖落出来又要批判一遍。我不敢问这个事情;你是大小姐,我也不好阻止。所以,怎么答复呢?

正因为形势冷暖未定,曹禺自己对这部作品的认定,也有反复的。比如,1978年他接受赵浩生采访时,赵问曹禺对于《原野》的看法,曹禺回答:《原野》不算成功。他说《原野》的主题是仇恨,并迅速地避开《原野》这个话题,进而去谈《北京人》。可是到了1980年底,曹禺动笔写《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时,他写道:《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表现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

1981年四五月,曹禺在给巴金的侄子李致的信中说:《原野》重读,使我惊异昔日胆子确大,今日都大不如从前了我忽发现写此剧本并非为了写复仇,而是为了写农民受尽封建压迫的一生和逐渐觉醒’”

曹禺说是“忽然发现”,这“忽然”当然不是真的“忽然”,而是叶向真的《原野》给他的启示:“最近看了《原野》的电影,我们都觉得还好”。“因为此电影大约在最近在国内发映”,他告诉正在出版“曹禺戏剧集”的李致:“如果能在国内上演,《原野》剧本,想必有人要看。我有个意见,先印《原野》,以后印《雷雨》、《日出》等”。

可是,当大形势又突然“冷”起来后,当有人要将《太阳和人》和《原野》被捆绑在一起的时候,曹禺则以另一种方式“摘”自己。这也是后话,下面再表。

二十万资金的大制作

我们接着说《原野》的拍摄。

前面说过,叶向真所在的机构只拍纪录片,不拍电影。《原野》为什么可以上马?20141024日我采访叶向真时,她有个回忆:

我直接找中国新闻社副社长兼南海影业公司经理吴江,陈述自己的想法。吴江说:我们都是拍纪录片啊。你要是坚持拍,我只能给你20万。拍一部片子20万哪够啊!这是吴江给我出难题,让我知难而退。我没有退。我了解吴江,如果你干得好,他会继续支持的。所以,我打算先拍起来再说。果然,我给吴江看了外景拍摄画面后,他答应继续支持。

叶向真说的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负责香港事务的廖承志,非常支持向海外拓展电影事业。我在这个系列中的“话说电影《少林寺》”中,已经说到了这点。

“大小姐”叶向真是说干就干。她从北影厂和上影厂借演员和剧组人员,北影厂当时著名的摄影师罗德安被请来担任摄影。男女主角由刘晓庆和杨在葆担任。由于经费有限,一般的工作人员就“电影部”的人员上阵,金兆龙、伊铁士,吴青青、付铮等人,分别参加了导演组和摄影组工作,当会计的韩海滨,还在剧中扮演侦缉队长的角色。

(《原野》放映广告)

19808月到11月,影片在黑龙江五常县林区小镇山河屯拍外景。12月,挥师南下长沙,在潇湘电影制片厂摄影棚里完成了剩余镜头的拍摄工作。19813月,完成了送审片。全片耗资23万。

主题不好饱受指责

送审是要过关,过关才能在全国公映。可是,《原野》却过不了关。这是因为那个年代还有“主题先行”流风余韵。

第一条,爱恨情仇的题材,在1980年代初期依然坚持文艺为什么服务的时候,这类题材不能以高尚的情操教育人,就很难为电影界领导所接受。叶向真回忆说:

当时电影局请工会、共青团、妇联开了个座谈会,结论是杨在葆、刘晓庆演的金子和仇虎乱搞男女关系,教唆犯罪,宣扬有妇之夫通奸和宣扬暴力复仇。为了争取能在国内上映,廖承志给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司徒慧敏打电话,两人在电话里都吵起来了。但没有用,结果是只能外销,不能内销。

第二,周恩来对《原野》的评价,现在负责审查这部电影的人,当年都听说过。历史的延续,或者对周的敬仰,导致他们依然坚持周的观点,譬如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周巍峙,就是比较坚持的一个。

周巍峙和周恩来的关系很深,对周一直有念兹在兹的情感。我采访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时,谈及与周恩来的关系,他常常眼角溢出泪花。他后来否定或者枪毙《原野》,也很正常。

曹禺及家人一直记着这一点,也一直不能释怀。多年以后,曹禺的侄孙万伟在《“狂人”忆曹禺》一文中,谈到曹禺对日本电影《望乡》的评论时,特意加了一条注释: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冒出个念头:《望乡》都能公演,为什么四年之后的电影《原野》,却被那个小人给“雄赳赳气昂昂”地枪毙了呢?请不要删除我的这段注释,我不点他丑陋的名字,就已经给他面子了。

“雄赳赳,气昂昂”指的就是周巍峙,因为传唱至今的这首歌曲,就是他的作品。不过,以“丑陋”、“面子”这样的词说一位老者,窃以为有些不妥。其实,对于身处历史境遇中人的无奈,我们应该给予更多的理解才好。因为以当年的历史大势,即使没有周恩来的话,《原野》也难以通过审查。

《原野》生不逢时

《原野》送审之际,正是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紧锣密鼓批判之时。这场批判,上至最高层,下至一般知识分子甚至在读的大学生,多卷入其中,也引发了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反资产阶级自由化”。

在对《苦恋》剧本的批判中,波及到了《原野》。

198183日至88日,为了更好地搞好对《苦恋》剧本的批判,统一思想认识,中央召开了全国思想战线座谈会,参会的包括中央、地方和军队300人。

在这次会上,与会者要观摩两部影片,一部是由《苦恋》改编成的《太阳和人》,另一部就是《原野》。我在老朋友史义军整理的于浩成日记中,看到了这一样一条记载:

8月5日,晚上,在警卫局礼堂看《太阳和人》、《原野》。冯兰瑞、严家其等均认为,无大问题。

很显然,《原野》也是作为有“问题”的电影,被作为会议批判的对象。

关于这一点,曹禺本人也有陈述。《苦恋》剧本批判过后,他在致巴金的信中说:

《原野》久不得认识,倒无所谓,只是曾与《苦恋》(该剧全国评论也是不公,我要去评论,系旧日恶习!)同在文学家们面前共在一上午同放该电影以便批判,此一着,诚属意外,数十年前旧作,也拿出来“鞭尸”,威风凛凛,真是得意之极!

可见,把《原野》与《太阳和人》捆绑在一起批判,对曹禺的刺激有多大。我们要注意的还有这句话:“该剧全国评论也是不公,我要去评论,系旧日恶习!”一语道破身处历史境遇中的曹禺,为了“摘”自己的无奈。

曹禺表态“摘”自己

“全国思想战线座谈会”结束后,“首都部分文艺家学习小平、耀邦同志关于思想战线问题重要指示的座谈会”又隆重地召开。这是一个需要与会作家个个按照“全国思想战线座谈会”的精神表态的一个会议。

824日,曹禺发言。他的表态让很多与会者感到特别刺耳。他说:看了《苦恋》,气愤极了,恨不得一头把电影银幕撞碎(大意)。他还说:现在有一股逆流,用种种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诽谤我们的新中国,其中的一例就是《苦恋》。使我最痛心的就是画家凌晨光的女儿说的一句话:你爱祖国。祖国爱你吗?这一句话使我非常愤慨。

(《原野》剧照)

曹禺的态度很重要。如果说前一个座谈会还把《原野》和《太阳和人》捆绑在一起,后一个座谈会再也没有人提《原野》了。

当时文艺界很多人明白,这是曹禺用好的态度来淡化人们对《原野》的批判。老作家陈丹晨多年以后说:

1981年乃至后来一些年里,曹禺内心极为痛苦。极具戏剧性效果的批判,或许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在他,这一行为方式,早成惯性。他又并非完全麻木,相反,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弱,内心的清醒总是让他处在孤独、苦闷之中。

曹禺此举常常被人所诟病,但我能理解。还是我前边说的,周巍峙也罢,曹禺也罢,谁能超脱所身处的历史环境呢。后人看待这段历史,还是以不苛刻为好。

“墙内开花墙外香”

《原野》的拍摄,廖承志直接扶持。在国内无法公映的情况下,原本就是驻香港的中新社电影部,就想在香港上映。廖承志非常支持。他看了影片后说:这个片子不仅要在香港上映,还要拿到国外去搞电影节。

198110月,《原野》即将在香港上映,廖承志接见即将赴香港参加首映式活动的影片导演叶向真,男女主角杨在葆、刘晓庆以及兼任南海影业公司总经理的吴江副社长。廖说:你们要多和港澳文化界人士发展友谊,进行艺术交流。《原野》一片将会受到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的欢迎,并希望你们继续努力,拍出更多的好影片。

廖承志的预言很准确。《原野》在香港上映期间,香港同胞趋之若鹜,媒体好评如潮。《华侨日报》说“《原野》叫好又叫座”。《新晚报》说“《原野》是一部非常严肃、文学性很强的影片”。《大公报》和《明报》都刊出影评,赞扬男女主角演技高超。为此,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又加映了两场。

《原野》在国际上受到关注。1981年,香港电影界人士荣念增向威尼斯电影节亚洲选片人马克穆勒推荐这部片子。马克穆勒来到中国,在电影局待了一个星期,看完13个电影厂送的全部影片,最后只选中了《原野》。

可是,就在《原野》演职人员准备前往威尼斯的时候,突然接到电影局通知:禁止前往威尼斯,理由是,这部片子不能代表中国。又卡住了。

叶向真的工作单位是中新社,不归电影局管;其他演职人员都得乖乖听令。“都去不了,我去。”叶向真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她为中国捧回了“意大利第4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最佳影厅推荐奖的荣誉。

据有关报道,在“电影节”期间,《原野》放映后引起轰动,全场起立鼓掌。“电影节主席还与女导演凌子握手道贺,并例外安排了四场放映”。当场就有意、德、法、日等国家要购买版权。

《原野》解禁

《原野》“墙内开花墙外香”,更加吊起了观众的胃口。

观众当然不了解上层封禁这部影片的种种原因,所以,就有了关于这部片子的种种传说。最典型的传说是,影片有男女主角的“床上戏”,用时下的网络用语是“很黄很暴力”。都想一睹为快。

说了也奇怪,《原野》不能公映,但一直作为“内部参考片”,在节日之类的职工聚会时被一些单位放映。到了1985年,录像带不再是稀罕物,录像厅则遍地开花,《原野》就常常作为录像厅招来顾客的招牌。

198610月,我和一个同学在水科院礼堂的录像厅外看到写在黑板上的《原野》介绍,义无反顾地买票观看。结果,大失所望,哪里有啥床戏啊!相比现在的电影、电视剧的表现,《原野》不值一提。

不过,看过了《原野》的人,又开始相信另一个谣言。传谣者信誓旦旦说:《原野》有刘晓庆的裸露镜头,只是这部片子有两个版本,你看到的是内地版,不是海外版。

这种种传说,搞得主演刘晓庆也百口莫辩,因为片子不能公映,你说啥也没用。刘晓庆后来说:

我的“生活作风”比过去还要“不正派”了。我经受着比以前还要沉重的打击。没有人来调查、澄清这一事实真相,人们相信谎言比相信真理的程度要深得多,大家都坚信不疑,并且争相传播。可是我没有拍过这种镜头,也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别人相信我,没有人听我的话。

一句话,都是不能公映惹的祸。

时光到了1987年,国内局势有了很大的变化,饱受争议的《芙蓉镇》评奖解禁了,中新社觉得可以为《原野》在国内公映努把力了。1215日,中新社向主管部门提交要求《原野》公映的送审报告。这时,叶向真已经定居香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送审报告上导演一栏署名不是凌子,而是江峰。这是叶向真从医时用的化名。

新上任的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局长滕进贤,批准了“解禁”。他对海外媒体说:《原野》本来没有禁映,只是有人对这部片子有不同意见,批准放映问题就耽搁了。

这是典型的“外交辞令”啦。不过,他又说:我最近重新看了这部片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签字批准了。既然让我当这个官,我就应有这个权,错了我负责就是。

1988110日,《工人日报》以《<原野>》为题,率先传递消息。报道说:

一度因种种原因而禁止放映的故事片《原野》,最近由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发布通过令,同时获释的还有《北京的故事》。由刘晓庆主演的《原野》,自7年前拍摄完成后虽在国外广受欢迎,国内观众却无眼福。《原野》解“禁”说明,随着我国文艺政策的进一步宽松,电影审查标准今后也进一步宽松。

你看,《原野》解“禁”,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了。

1988413日,北京公映《原野》,随后拷贝在全国陆续发行。

同年,《原野》获第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刘晓庆又拿了一个最佳演员奖。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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