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老杨,我们都念你

文摘   文化   2024-05-16 08:53   北京  

屈指算来,杨继绳已经八十四岁了。我1997年认识他,2003年他又成为我的同事,一起工作了12年。

20224月我去看他,看到他身体不怎么好,比两年前八十寿辰时差好多,心里特别不能接受。出的门来,不免慨然:“风又飘飘,雨又萧萧”,“流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唯独却把人抛了。

(老杨在山东龙口买了一个小房子,夏天到那里读书写作。2018年8月9日,我去看他,给他拍的照片

此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去看他,他都回绝了。前两天,晴姐姐约我,一起去看他。他们电话联系后,晴姐姐告我,“小羊羔”(这是她对老杨的惯称)说,算了吧。依然是回绝。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有点帕金森,不愿见人。但是,晴姐姐和我,还有我知道的一些老朋友,我们都很念着他。

他是我的研究对象

老杨是我的长辈,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研究历史的对象。

在编辑部,老杨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同事,却是我十分敬仰的人。对于一篇稿子发生争论,他有时会孩子气地摔门而去。这种争论,其实论不得对或错,只是个人看问题的角度而已。他的举动,让我觉得比较好笑。对于有关杂志社的事情,老杨一点私情都没有,他得罪人,但他让被得罪的人无话可说,因为他秉公直言。他毫不留情地批评过我,甚至当面骂过我,但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他是个真人,不阴,值得我敬他、念他。

2010年,我开始以当下社会的名人为“索引”,梳理1980/1990年代的思想文化史,老杨就被我列为研究的对象。2012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老杨和他的书。2015年,我的研究集合成一本书《让思想飞——我所认识的耆老》出版,老杨这篇没有被收录。

我写老杨的文章,用了“闻人杨继绳”这个标题。编辑有些不解,我只好在前边加了一段话,来解释“闻人”这两个字的来历。

老杨曾跟我说:“过去我干的是新闻,现在干的是旧闻。”新闻,是说他干了30年新闻记者;旧闻,是说他现在成为历史学者。新闻或旧闻,都是“闻”,我觉得用“闻人”这个词,更能概括这个人的特征。

而且,我尤其看重他的“旧闻”生涯。因为他的“新闻”是职业,是饭碗;他的“旧闻”是对历史的自觉,对历史责任感的体现。

还有,在中国古代典籍中,“闻人”是个复姓,至今在浙江一带仍有人在用。而这个复姓,据传源于被孔子杀掉的少正卯。春秋时,鲁国大夫少正卯和孔子各自开坛讲学,孔子的一些门徒则更愿意到少氏坛下听课。少氏也被众人称为“闻人”,赞许其知识渊博、才华出众、闻名于世。孔子任鲁国司寇后,即以“危言乱政”的罪名处死少氏。少氏子孙继承祖先的达名,以“闻人”为姓。后来典籍中也就有了“闻人”泛指有名气的人的词。

老杨言论多多,著作等身,是当之无愧的“有名气的人”,因而用“闻人”来来概括他,恰如其分。

“旧闻”作品

我与老杨认识,是在19979月间,他还没有到编辑部来。那时,各家媒体都在为第二年的改革开放20周年纪念活动作选题。在一个小会上,他和我都在。谈到如何纪念改革开放20年,他说,他正在写一本书:《邓小平时代》。

1998年,上下两册《邓小平时代》推出,立即引起很大反响。以我当年的眼光看,这原因有两个:第一,这不是所谓史家作品,却从一个新的视角超越了史家的水平;第二,全书没有正规史家的套路,大多是他对人物的采访和记录,史料充盈,我认为是“一本有用的书”。后来,我问老杨,你说自己作新闻和旧闻,这“旧闻”是不是就从这本书开始的。他点头称是。

从这本书后,杨继绳即开始潜心进行旧闻的采访。到2003年他和我成为同事后,利用杂志广泛联系老作者的资源,马不停蹄地进行采访。我也搞采访,但与这位六十多岁的人相比,真是汗颜。老杨的采访,是全面撒网的采访。对于一个历史事件的每个侧面,只要能找到人,他都要进行采访。在采访的基础上,他将《邓小平时代》一书进行修订。在长达五六年的修订过程中,我有幸多次读到修订稿。老杨说,是征求意见;对我来说,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后来,我把研究的方向转向了八十年代的思想界,这其中就有他的影响。

全书完稿后,老杨将书再次分送几个好友征求意见。我读后,对于他序言中论述改革年代的上层脉络提出了一点看法。我说,你叙述的脉络非常清楚,如果再有一个形象的词汇予以总结,或许更好。我提出了一个“双峰政治”的概念,他非常虚心地接受了。这本书出版后,成为研究改革开放这段历史的标志性作品。

在修订《邓小平时代》的同时,老杨还在做着另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自己的父亲立一座墓碑。在他的家乡,当了大官荣归故里的,都好为祖先修气派的墓碑。“我立的墓碑一定要比当大官的更气派。即使人没了,这个文字碑还留得住,留在图书馆里。”

老杨的父亲死于1959年,是那场灾难中被饿死的人群中的一个。老杨一直保留着清晰的记忆:父亲深陷的眼窝,松驰的皱纹,干枯的手,身上每一处凸起的骨骼凹陷的皮。当他从县城中学赶回家,把从食堂领的3斤大米煮成粥端到床边,父亲已经无力吞咽,他是在刨树皮时感觉饿得不行、想去买些盐冲水喝的路上倒下的。满心懊悔的杨继绳将水缸挑满,把地里已很稀少的野菜刨了些回家,在床边尽心服侍了三天,没能留住父亲。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要搞清楚这段“旧闻”的直接动因

杨继绳用差不多10年时间,走了十几个省,收集了上千万字的资料,访了上百位当事人,记了10多本当事人的谈话记录,写成了“墓碑”一书。讲的是半个世纪前的三五年间,中国人饿肚皮的往事。

言谈无趣的人

我前边说,作为同事,老杨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还有一个原因,他不好玩,是一个言谈无趣的人。他对人有情,但与他聊天则有着万水千山般的阻隔。

第一,他的乡音难懂。老杨是湖北浠水人,尽管在京津生活五六十年多了,乡音基本如旧,听着费劲。社里讨论个问题,老杨发言倒是挺踊跃,但是他说完以后,人们往往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他说什么。要么要他重新复述一遍到两遍,要么经过我或者其他人翻译才能让大多数人大眼小眼恢复如旧,有恍然大悟状。弄得老杨挺纳闷:我老家人都说我普通话够好的了,怎么你们还听不懂?

第二,是他谈话的特点所决定的。他关注点很多,大到对现实对历史的看法,小到对一篇稿子的具体意见,但他常常要言不烦,不啰嗦。但是,这种说话风格,往往是只让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说精彩结论而依据则条理不够,远远不如读他的文章来得怡然。

第三,是他的言谈毫无幽默感,你跟他再熟,也无法和他开玩笑。他似乎就不懂幽默这个词,你自己说的热热闹闹,他却面无表情,你不知道他是听了还是没听。

不过,与言谈相比,老杨的装束倒是很有幽默感,甚至有点喜剧色彩。从堂堂的清华毕业,又在国家通讯社工作多年,他仿佛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朴素的农民装扮。说得高一点,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常见的小干部形象:背着个那种低档次会议上发的廉价的烂包,穿着疑似于中山装的休闲装,却一点也不低调,进办公室总是昂首阔步的。

刚和他成为同事时,每每看到他这副装束,我就情不自禁地偷着乐。有一次他偶尔回头看见我在乐,竟然一脸无辜地问:有什么好事?搞得我啼笑皆非,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杨倒是对自己的装扮从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有一年夏天,他兴致冲冲地在众人面前“晒”自己脚上的新凉鞋:“20块钱呢,不错吧?”众人相视一笑,抿嘴不语。老杨倒难得开心大笑,舒服地掂掂脚,脸上的满足感溢出,仿佛占了一个大便宜。

不过,相处久了,才明白,老杨这么无趣,与他成长过程中留下的坎坷印记太深有关。这个出生在湖北农村家庭的人,上中学时父亲被饥饿所吞噬,背着这个阴影求学,使他生活中更多的是沉重而非阳光般的欢乐。这也使他以后50多年的工作经历中,背负的更多是沉重的探究。

这种探究,让他沉重,让读者庆幸。因为他,1949年以来的三段大历史,有了相对真实的记录。他的著作,也催促后学继续沿着他的路子走。

20224月我去看他时,让他在我淘到的他的一本旧书上签名,他很难过地跟我说:现在拿笔都有些抖了,写不动了。我也很难过。他把一些比较贵重的书送给了我,并说:下次你再来看我,你带个盘来,我把我电脑里我的著作和资料都拷贝给你,或许将来还有用。你毕竟还年轻嘛。

听了这话,我更难过。岁月催人老,那个一向昂首挺胸的老杨就这么被岁月滑过去了!

谨此祝我这位可敬又可爱的同事、长辈健康!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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