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秀:我在瑷珲县芍药沟插队的两位乡民:毛利和七五

文摘   文化   2024-08-14 11:03   北京  

(一)

1969年冬天,我随上海市虹口区69届“一片红”革命浪潮,被下乡到黑龙江省瑷珲县插队落户。

瑷珲县(现瑷珲区),因历史上签订最丧权辱国的《瑷珲条约》而著名。当年我瑷珲公社的公社办公地,就是签订中俄《瑷珲条约》的原址,这个条约让中国失去了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至今没有归还一寸土地。

我下乡瑷珲县是196911月,那年中苏在珍宝岛(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荒岛)摩擦不断,步步升级最终武力相向。我们是奔着“反修防修”“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崇高理想去的,内心被革命壮志感染的汹涌澎湃。临行前虹口区政府发给了草绿色棉袄、棉裤、棉大衣(家庭条件差的免交费)。冰天雪地的中苏边境线上,突然降临了五六千人的草绿色“军团”,这一虚张声势使黑龙江对岸的“老毛子”着实慌乱了——什么情况?什么番号的部队?……

村民滕三(前排左3)和他的媳妇(后排左3),卖了马当盘缠,实现了到上海和老知青相聚的愿望。

来自上海虹口区、长宁区、黄浦区、徐汇区等学校的5500多名初高中学生,以失学、离故土、别父母、当农民为代价,去实现“反修防修”的革命理想。我们在关键时刻(1969年珍宝岛军事冲突),特殊时期(文革三年多,积压了好几届学生,无法解决就业岗位),走向离家八千里外的北大荒,走的豪迈悲壮,也走的懵懂混沌。

拂去那层红色的迷幻,无非我们的学生身份速变为农民,从此靠挣工分养活自己,一步踏入了不知深浅的农村社会。

上海学生的突然到来,边境线上的芍药沟小屯子(共37户人家)应接不暇,地冻三尺的冬季不能盖房,我们就暂住在养路段道班工的房子里,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开始盖知青宿舍。此后,一直到1976年,我把青春和汗水留在了瑷珲这片富有历史感的土地上。

(二)

40年过去了,在回访黑龙江瑷珲的火车上,知青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心愿,有的说,想再坐一回马车,到黑龙江边去溜溜;有的说,想吃老乡包的酸菜饺子,想吃铁锅烀的大碴粥;还有的说,去黄豆地铲铲地,去开拖拉机趟一遍地……怀旧的情绪各式各样,悄悄在各自的内心蔓延。但是,去拜访曾经给过我们帮助的老乡,跨万水千山行八千里路过来,这是最大的愿望!

窗外掠过小兴安岭浓密的植被,连绵起伏亘古不变:成片的红松、老黑松、樟子松;沧桑感的黑桦林,浪漫四溢的白桦林;最让人着迷的,白桦树上那些神秘的眼睛——带着眷恋似乎在说,40年了 ,你们才回来……

40年过去了,芍药沟的村貌已经大变样,队里的马圈、牛圈、猪圈、羊圈全都不见了,80年代包产到户政策,给了村民脱贫致富的机遇(我们下乡近十年,村貌基本没有变化)。当年的茅草房不见了,村民们都住上了砖瓦房,房屋在村道两旁布局整齐。农家的耕种也进入了机械化:耕地、播种、除草、施肥、收割、脱粒全部实现机械化。很多住家拥有电动车、摩托车、汽车,有的还贷款添置了几十万元的联合收割机,大型农机停放在院子里,显示着农家的富有和实力!

(三)

村里养马养牛的农户不多了,养马除了套车拉货,还可以卖大价钱,据说一匹成年马能卖七八千元。村里藤三说,等我把马卖了,卖个好价钱,就去一趟上海……几年后藤三的愿望实现了。

毛利说他家养着马,我们听了很兴奋,让毛利套车拉我们去各处溜溜,特别要去黑龙江边的江岔子溜溜,那儿是我们放逐青春、挥洒浪漫的地方。

芍药沟村民毛利(上海知青高莹摄影)

毛利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母亲早亡他没有兄弟姐妹,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毛利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当年时常和我们妇女队一起干活,久了就熟络了。干活离村近时,我们就去毛利家串门喝水,他家有好吃的(夏季有新鲜瓜果,冬季有榛子、葵花籽、倭瓜籽等),就拿出来招待我们,大家吃着说着笑着,毛利黑黝黝的脸无比生动,我们堪比一起长大的发小。

芍药沟屯子靠着黑龙江,与俄罗斯(70年代称苏联)一江之隔。俄罗斯沙皇时期,白俄为免遭杀戮,逃亡过来避难,后来与这边的汉人通婚,遗留下毛利这样混血模样的后代。刚下乡看到毛利的模样很吃惊,怎么屯子里住着苏联人?高鼻深目,眼睛瓦蓝瓦蓝,肤色黑黝黝的,一笑皓齿闪闪,真是神奇又有趣。我有时好奇地盯着毛利看,看的他不好意思了,就嘿嘿憨笑,很友善。

毛利的混血长相,看惯了也就不奇怪了。毛利的脾气特别好,我在屯子里待了七八年,没见他和谁吵过架,受了委屈最多是赶着他的老牛车,朝着老牛脊背多抡几棍子,老牛知趣地“哼哧哼哧”一溜小跑,把毛利的委屈跑没了。

毛利喜欢和我们女孩子在一起,主要原因他个头比较矮,体格不强壮,还有点跛脚属于三等劳力(一等工分10分~12分,二等9分,三等7分~8分,妇女挣6.5分~7.5分),在农村大家靠挣工分吃饭。那时实行大寨式评分,自报公议会上,社员为评分高低,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没见毛利、七五和谁争过。

回访第二天下午,天气晴朗国境线上空一片瓦蓝。我和宝敏、吴岩、荷格、海格、胖姑娘、小丫等跳上了毛利家的马车,去久别重逢的黑龙江边溜溜。几十年过去了,毛利还是那么精神,只是小伙子变成了小老头儿。他坐上车老板的位子,马鞭儿摔得啪啪响,“哦哦——驾驾——驾驾——”当年我们没少坐毛利赶的马车、牛车,芍药沟的庄稼地离村子远,交通工具就是牛车、马车。

(四)

说起毛利必然会想到七五。七五的名字有点意思(农村有风俗,孙辈出生,有的按老人的岁数起名字)。知青眼里,毛利、七五形影不离,他俩干活实在,爱使蛮劲,干的苦活、脏活,农技含量差一点 。过分善良老实的他们,有时受厉害人欺负,无辜被骂一顿当出气筒。在我们妇女队,他俩时常扮演一对活宝,逗乐我们搅动沉闷气氛,给下乡日子带来一些欢笑。

毛利中俄混血模样,本地称“二毛子”,过分英俊的脸黑黝黝的,不知是基因变异还是从小得了病,走路姿态一瘸一拐的。七五长方形的脸过于刻板,几乎不大会笑,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他俩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一个向东倒,一个朝西歪,一瘸一拐带着节奏感,但并不影响行走速度。收工回家路上,令你惊奇的是,他俩肩头扛着好几把锄头,去外队修水库就扛镐、锨、钎子,那是帮我们女知青扛的。他俩扛着农具,一瘸一拐地行走,脸上挂着汗珠也挂着笑容 。让我们空着手走路,好少受一点累。

芍药沟村民七五(患眼疾戴着墨镜)。上海知青高莹摄影

北大荒的秋天,荒草甸子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迷人,因为空着手走路,我们一路采野花,回到宿舍好养在窗台上。捧着缤纷的野花,我们心情极好、极欢愉;毛利、七五一瘸一拐地替我们扛着农具,脸上带着舒心的笑,这是怎样的怜惜,怎样的宠爱!尽管他们是三等劳力,一瘸一拐受人轻慢,但不影响他们向身边的女性示好,展露他们作为男人的天性。

到了江沿,毛利家的枣红马不知是认生还是故意作秀,一腿子踏进了水泡子(江叉子附近的小河)踩得水花四溅。马车在水泡子里颠簸摇晃,把我们弄得一惊一乍,又像当年一样一片尖叫声!枣红马想让回村的女知青尝尝惊险,它来劲了 ,突然一个跃起,拉直身子,挣脱了套辕,把一车人全都甩进了水泡子——大家一高兴,干脆褪了鞋袜,在水泡子里蹚着水走。

毛利已在河对岸套好了车,等着我们重新上马车。见我们溅一身泥水狼狈相,毛利咧嘴“呵呵呵”傻笑,目光依然带着当年的羡慕欣赏……时光穿越,苦难岁月的相助怜惜之情,突然重又塞满了心怀。返乡的日子,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被旧事旧情塞满。

(五)

回乡知青吴岩拿着摄像机,全神贯注地拍蚂蚱爬草,让我想起与蚂蚱有关的一件事:当年不明白他俩为何要这样做?——毛利见我们在酷暑烈日下铲地,累得汗珠摔八瓣,休息时一个个瘫倒在树荫下不愿动弹。他好像不知道累,不知从哪儿挖出一条蚯蚓,故意把红蚯蚓放在鼻尖上,然后斜着眼偷看我们女知青的表情,在我们惊恐尖叫声中,毛利竟把活蚯蚓放到了嘴里,吞到了肚里,然后谢幕一样,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呵呵”地憨笑。

接着是七五上场,他在田间空地上翻筋斗打空把式,露出精瘦的胸肋骨、黑黑的肚脐眼,有时没打好摔得一头一脸全是泥,他抹抹脸,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七五也吞过昆虫,活蹦乱跳的蚂蚱,当着我们面扔进嘴里,还夸张地大声咀嚼吞咽,见我们惊恐尖叫、笑骂,他俩满足地“呵呵呵”傻笑。那一刻,烈日炙烤的疲惫,被他俩拙劣的表演分散了,消解了,队长也乐得直骂他们“熊玩意儿!”

——他俩够卑微了,为什么还要当众糟践自己?在混乱的笑闹里我有点同情他们,像舞台上的喜剧演员,以这种特别的方式,为劳累、苦闷的我们带来几许苦恼人的欢笑?

(六)

那天随回访队伍进了村,老乡群里未见着七五,有人告诉我,七五去草甸子放羊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后来在瑷珲镇参加知青集体活动,我见到了七五,他和几位乡亲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在很热闹的场合,七五站在广场边上,他外貌的改变令我吃了一惊,突然想起鲁迅在《故乡》里描写的中年闰土,不由涌出了悲哀。年轻时长方形白净脸的七五,和眼前满头白发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的七五无法重叠,村里老人掉了牙为什么不装假牙?七五也是满口肉牙说话口齿不清。

他对我过分的客气,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称呼我,双手拘谨的没处放。我听说他为给两个儿子盖房子,欠下不少债,就问起一些家庭经济情况,他只是点头或者摇头,还是当年过分善良、木讷的样子。

参加知青活动时,脑子里全是当年劳动、生活的景象——东北的夏季烈日当空非常炎热,只有烈日暴晒锄下的草才会枯死。这时全村劳力都加入了铲地大军,队长说多铲多趟一遍地秋后多收粮。黄豆地垄长几公里,绵延起伏像似通到天边,铲地大军好比上了竞技场,身体虚弱的落后了再赶上大部队就困难了。那些平时关系好的,铲地时就挨着垄暗中帮忙。

七五在铲地大军里表现突兀,他使上了蛮劲,脚步迈得很大,像武术大师拉开了弓步,锄头也抛得老高,前进速度飞快。这样的铲地姿势付出的体力很大,加上烈日炙烤 ,他的汗背心早已湿透了 。他飞快地铲到地头,是为了替我们女知青接垄。当我铲到精疲力尽时,看到田头有个身影在帮我接垄,顿时像盼到了救星泪湿了眼眶。

作为男劳力,毛利、七五是男人群里的弱者,但在妇女队里他们从不示弱,相反成了强者。割稻时镰刀钝了,他俩帮着磨镰刀;积粪时锨把断了,他俩抢着去树林子砍树,花一晚上时间,给你把光溜溜的锨把安好;偶尔遇着长满野果子的树,他们猴一样灵活上树,让我们在下面候着,坐享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毛利、七五在别处丢失的自尊,在上海女知青那儿获得了补偿,提升了生活的自信。

等再和七五说上话,已是回访的最后一个晚上,那晚荷格全家代表村里为我们饯行。大家喝的差不多了,我才注意到七五也来了。他是吃过饭来的,大概过来的急,穿着放羊的衣服,污黄的褂子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肩头还沾着草屑。村里乡亲送我们许多土特产,有黑木耳、干蘑菇、野榛子、倭瓜籽……堆放在阎大娘家的炕上。七五没有带东西,他以为我们还要多住几天,因为跟着知青大部队活动,我们只在芍药沟住了两个晚上。

送别的乡亲们陆续走了,我发现七五站在屋檐下的暗处没有走,他大概有话要对我说?七五顿顿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有点口讷,我对他说,明天早晨我们就要走了,先去呼玛、漠河旅游,然后从北安回哈尔滨,在哈尔滨玩二天,再回上海。七五听着,神情有点讶然,他木木地点点头。我想这个分别的夜晚七五该对我说上一句两句话,他大概会说,你送给我和我媳妇的新衣服挺好看,还客气给了我红包;或者说一些路上平安,向你父母问好之类的寒暄话?可是七五没有说这些,他只是低着头,搓着两只手,脚一直在泥地上蹭,有点窘的样子……我想他不说话我就先进屋整理东西了,明天还要早起。突然七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头几个月,我又梦见……梦见和你们一块堆干活,像真事、真事一样……”说着竟“呵呵呵”憨笑起来,那神情有点像在嘲笑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太矫情;笑着笑着,他的脸突然皱成一团,眼里全是泪花,笑声竟变成了哭声,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人也蹲了下去。从没见过七五这样哭过,我有点不能自禁,泪也刷地涌了出来。

这个梦境让七五想起了什么?。

作者盛文秀近照

我知道,这里没有半点矫情,他和我们一起的日子,是他生命里值得回味的部分,收获自尊的部分。其实我没有告诉他,我们知青和他一样,也反复做着同样的梦,黑龙江的春夏秋冬,农田四季的劳作,村头的月亮星星,思乡盼信的压抑苦恼……黑土地上滚过的青春岁月,是我们共同的岁月!

只是,若干年过去了,岁月把当年的女孩塑成了沧桑老妪,但毛利、七五看我们的眼神,携带着岁月的密码,依旧是欣赏和仰慕。这是一场政治运动未曾料及的!所谓的滚一身泥巴脱胎换骨,最终不知脱了谁的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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