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萧默和我

文摘   文化   2024-10-15 18:06   北京  

本号1014日刊发“萧默与雷光汉的《苏联流亡记:一个中国反苏分子的家国情怀》”,略记萧默与雷光汉的情意,以及他鼎力推动雷光汉回忆录的写作过程。有甘肃学界朋友电话我说:第一,我不知道你和萧默居然还认识,你应该交代一下和萧默的关系;第二,认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用“荡起阵阵涟漪”这样的修辞,有点意思。这位朋友跟敦煌渊源较深,他知道萧默对敦煌建筑艺术研究的贡献。

(萧默年轻时)

的确,写历史作品,我很少用修辞语言,但对萧默来说,我觉得“荡起阵阵涟漪”这样的修辞还不够。他对雷光汉的这份高义,当年很感染我,我也一直没有忘怀。瞿秋白被杀后,鲁迅尽全力编辑亡友的遗著,是把“我的精神用在里面”的。我想,萧默在病中依然忘我编订雷光汉的回忆录,虽然雷仍在世(雷2018年初去世)也是把“我的精神用在里面”的。

至于我和萧默的交往,说起来,我和他认识很晚,但渊源很深。

萧默在敦煌15年,是研究敦煌建筑艺术的大家。很凑巧的是,从1987年到1994年,我也混在敦煌吐鲁番出土文书研究队伍里。从大的研究方向来说,我和萧默都在同一个研究领域,只不过按照导师宁可先生的要求,我更偏重吐鲁番出土文书而已。

那时,敦煌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大致都来自在敦煌生活和工作的学者。如,史苇湘研究敦煌史地和石窟;段文杰研究壁画中反映的历史与社会,尤其关注壁画人物历代服饰演变;萧默则是从建筑艺术的角度入手。建筑很直观,但敦煌建筑则与历史套在一起的。萧默的研究路数就很历史,他将敦煌资料与各地的古建遗存、文献记述相互印证,是建筑艺术研究的“考据学”。他的那本《敦煌建筑研究》很贵,二十几块。书读了,与作者萧默也就有了“神交”的渊源了。

进入2000年后,中国互联网进入了博客时代。那时,没有墙,当然网费贵速也不快,但一批先进醉心于此。这个叫萧默的人,乃其中之一。记忆中,他利用建筑艺术家的头衔,对那个“安德鲁水蛋”和“大//衩”等北京地标性建筑,没少冷嘲热讽。

所谓“安德鲁水蛋”,就是现在的国家大剧院,由法国建筑师保罗·安德鲁主持设计。萧默认为,这种设计缺乏建筑艺术,在征求意见阶段就发表评论,公开反对,即使“水蛋”已经开工了,他还不断抨击。他的舆论阵地就在博客,我记得,他的几篇评论,在网上非常惹人眼球,我也是灌水者之一。

我还记得,大概是2005年,萧默似乎为“水蛋”的辩论还出了一本书,叫《世纪之蛋》。博客上有人问:安德鲁的蛋已经开始孵了,你为何还这么折腾呢。萧默说:即使建成了,我仍然会坚持反对它,因为它是那么的不合理,它是中国人的耻辱。这已经远不止是一座建筑的问题了,在安德鲁和一些人士的鼓吹下,安德鲁的错误设计思想甚至大有成为主流之势,已经造成了建筑思想的极大混乱,将对中国建筑文化的健康发展产生长久的不可弥补的破坏作用。作为一名建筑理论工作者,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暧昧,就是失职。

这样的回答,一看就知道,萧默属于那种特把自己当回事的知识人,非常可爱。

萧默的这种可爱,在对“大//衩”的抨击中,更有展现。北京人口中的“大裤衩”,就CCTV大楼。新世纪初年,荷兰建筑师库哈斯的设计中标。记忆中,萧默是第一个在网络上发文公开反对的人。2009年元宵节央视配楼大火,公众对央视的设计开始重新关注,人们才知道,那个库哈斯的设计“理念”还真是如“色”如“情”。我在天涯网“萧默的博客”中读到他冷幽默的文章:《CCTV总部与臀部的“异质同构”》,觉得非常好玩。我信他,因为在这方面,他太专家了。不过,没过多久,他的文章,甚至他的博客都打不开了。

后来,我认识萧默后,曾经和他谈起“博客时代”的往事,说到他对“水蛋”、“大//衩”的抨击。他说:这都属于建筑评论的范畴,受众面小,难以产生改变公共决策的影响。但是,你是个知识分子,你是个专家,你不说话就不对。

(晚年萧默)

因为想说话,我发现,那段时间萧默在网上很活跃,他发表了不少有关时政方面的评论。他读书多,知识面广,行文又冷,因而读者众,我是其中之一。但是,不少文章过了不久也就打不开了。不过,博客时代,网络上犹如游击区,“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各种游击,都有机会。所以,萧默经常这里冒一下,那里潜一下,“水性”比较好。我想,他应该很享受这种“游击战术”。

2010年五一,我在书店看到署名萧默的《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自然随手买下。读了才知道,这是一本与敦煌学术研究无关的书。书名取佛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为标题,我理解,萧默要表达的是:这不只是我个人的经历,更是一段历史的真实写照和一个复杂社会的缩影。

我深为萧默幽默的语言所折服,他所记录的个人史,也是补充正本当代史的重要细节。我挑取关于“忆苦思甜”的一段记叙,模仿萧默的冷峻和幽默,写了一篇题为《萧默的黑色幽默》的书评,在《中国新闻周刊》发了。

萧默的弟弟萧功秦读到了我的书评,转给萧默,并将我的邮箱也附上,于是,我收到了萧默的邮件。针对我书评中说他的“冷幽默”,萧默说:

的确,我是有意在尽可能的场合采用了喜剧手法,一则是为这个令人沮丧的历史和现实增加一点生活的调料,读者哪怕只当笑话看,茶余饭后大笑几声,我也就算是功德无量了;二则我往往觉得,对于那种貌似庞然大物的玩意儿,乜斜着眼睛去看它,比起“义正词严”来,可能更加恰当。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撕开来,也就是“忽然将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其奈我何也!它总有一套歪理,所以也不怕人跟他讲理,最怕的,却是人们的嘲笑、哄笑或窃笑。但整本书来看,也有悲剧或正剧式的写法。我不懂文学,这么掺杂着瞎写,也许不符合什么律,懒得管了。

虽然未曾谋面,却道前路知己。

没过几天,萧默告我,627日,他们例行的“月末聚餐”会,主题就是讨论他的《一叶一菩提》,希望我参加,“以便见到本尊”。我自然高兴。会上,萧默说,这次聚会还惊动了他所在单位的领导,上门劝他不要参加,但得知是专以他的书为主题的餐会,又很人性化地让萧默“自己决定”。

在这次餐会认识后,我们见面不多,但他联络不少,他的大作基本上都传给我,对我编发的文章他也时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记得2012年国庆节后的一次见面中,他专门对我谈起资中筠先生的《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2010年第9期),这是资先生给我经我编发刊登的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萧默对这篇文章非常重视,认为说到了知识分子的“软肋”。他跟我要电子版,“我要广为传播”。

我十分关注他的身体。记得是20123月,他对我说,夫人去世不久,他也有心衰病。我劝他要注意休息,他说“我现在感觉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的信念一直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他希望给像我这样的人以更多的激励。我理解他沉默的情怀。

2013124日,我接到萧默儿子萧龙用萧默邮箱发来的邮件,告知萧默已于18日去世。我很悲伤。我在回复的邮件中说:

老人家说自己是“一个隐士”或再加“一位忧国者”,其实,不管是读老人家的文字,还是听老人家谈话,都觉得他是一位睿智的人,一位思想者。有人曾经用“两头真”来形容那些晚年思考、反思历史的智者,我认为,萧默老也是当之无愧的“两头真”。

未能参加告别仪式,抱憾!老人留下的希望我们有责任承继,唯其如此,才配纪念老人。

(萧默夫妇)

今天,因为说到雷光汉的回忆录,又想到了萧默。他已经走了11年了。没有萧默的世界很静默。想起他,我就想到他鼓励我的话:世界上总得要有一些人仰望星空。我写下这篇文字时很踌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配纪念这位老人。

(本文图片系萧龙先生提供,谨此致谢)


“徐庆全与八十年代”:书写有温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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