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彬:和傅高义的一次交谈

文摘   文化   2024-08-27 09:46   北京  

徐按:

一、2020年12月20日,《邓小平时代》的作者傅高义在美国去世。由于时差的关系,中国这边得到这个消息已经是21日上午了。在写作《邓小平时代》过程中,傅高义在中国待了不短的时间,采访过不少人。书出版后,他又到中国来,听取学界的意见。在这个过程之,学界很多人都和他又交往,我是其中之一。所以,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不少人写文章怀念他。我也写下《傅高义走了》一文,刊发在我前公号“八十年代”上。

二、完成《邓小平时代》后,傅高义的下一个目标是《胡耀邦传》。为此,他与中国学界对于这段历史有研究的学者多次交谈,并深入采访了许多知情者。任小彬兄就是其中之一。傅高义去世后,小彬兄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追述了与他谈话的过程。这篇文章我以前没有读到过,昨天才见到小彬兄发在群里。征得他的同意,刊发在这里。

三、虽然时过境迁,但我还是愿意把小彬兄的这篇大作推荐给读者,原因在于小彬兄对傅著《邓小平时代》的点评非常精彩。他说到,傅著有“有先入为主的情况,思想有点被束缚”的局限,也有历史上“大外宣”的痕迹。我在关于傅著的一次座谈会上的发言中,也谈到这两个问题,但没有小彬兄谈得这样透彻。为此,我将我的《傅高义走了》这篇小文附在二条,一并发出来。二者对照看,既可以看出我学识的粗疏,又可以加深读者对傅著的理解。

最近在网上看到傅高义先生在美国突然去世,想起五年前,也就是2015年,我还和他有过一次接触,五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

从头说起吧。2015年初冬,胡耀邦史料网站的李盛平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有一个美国学者傅高义,写过《邓小平时代》,现在正在准备要写胡耀邦,在收集素材。他说你在组织部呆了一段时间,关于耀邦平反冤假错案的情况比较了解,你是不是来跟他谈一次?我说那太好了,就答应下来。

约好11月10日,在北大朗园。事先我从网上下载电子版的《邓小平时代》,抓紧时间翻看了一遍。总的感觉到,他写邓小平时代,抓住邓小平时代的主要特点是改革开放,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在北京,主要是住在接待单位。因此他主要被一些所谓“理论家”也好,“专家”也好,提供素材,有一些当然是比较客观的,有一些就带有很多的官方色彩。因此在《邓小平时代》的这个书里,我觉得是有很多客观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些不客观的东西。我还特别注意到他写邓小平,不可能不写邓小平后来对胡耀邦态度的转变,其后果,造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大挫折。他肯定写到了这个“风波”,但是在中国出的这本《邓小平时代》,却把整个有关内容全部删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那些章节是怎么写的。不过总的感觉是,他本人还是力图想客观的、立体的表现邓小平时代的各个方面的情况,但是受到一定的局限,写的并不是很完整。因此我想,既然他想写胡耀邦,正好借我在党校和组织部工作的这一段经历,给他补充一下这方面的材料吧。

11月10日上午,我到了北大的朗园,先找到李盛平,盛平带我去见他。傅高义先生很热情,把我让到一个四合院东边的平房,东厢房吧。外头有一个很漂亮的小院儿,他在东厢房有个办公室,屋子里也挺暖和的。

他个子不高,挺热情的跟我握手,我说傅先生你身体真好啊,然后他就用非常流利的中国话跟我说,你好你好,请坐啊,然后我们就无拘无束的谈起来了。他先问我叫什么名字,原来在哪工作。然后他又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我也简单跟他说了一下我的家庭,主要还是说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受迫害致死的事情。他听得也挺认真,最后他说,哎呀,文化革命真是伤害了不少人呐!我就跟他说,我今天来的话呢,主要是想谈谈耀邦。您的下一段时间准备要写胡耀邦的传记也好,文章也好,书籍也好,我和胡耀邦在中央党校和中央组织部的时候有一定的接触,我主要想介绍一些有关情况,还有一些看法也想和你交流。他说好的,那你谈吧。

我发现我谈的时候他都在仔细的听,有的时候还做了一些记录。当然他的那个秘书在旁边一直在记。我主要是谈了这么几个基本的观点,首先我说你写的《邓小平时代》,只有用邓小平来命名这个时代,以此概括1977年以后邓小平出来执政,一直到他去世,应该说还是准确的。但是这个时代里有非常重要的十年,从1977到1987年这十年里面,有大量的设想,策划和工作,其实都是由胡耀邦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来完成的。

由左至右:任小彬、傅高义、李盛平

我说,据我所知,邓小平文革后复出,真正出来工作,是从1977年夏天开始的;但是,胡耀邦1976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中国以后的走向了。10月12日,刚抓捕“四人帮”没几天,胡耀邦向叶剑英提出三条建议。胡耀邦说:“现在我们的事业面临着中兴,中兴伟业,人心为上。什么是人心?我说有三条:第一是停止批邓,人心大顺。第二是冤狱一理,人心大喜。第三是生产狠狠抓,人心乐开花。”

这三条中,第一条就是停止搞批判邓小平的政治运动,第二条是要平反几十年政治斗争形成的大量的冤假错案,第三条是要把党的中心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叶剑英称赞胡耀邦的三条建议犹如诸葛亮的隆中三策,是在政治、组织、经济三个方面使中国共产党和国家摆脱危机、扭转乾坤的大纲。三条都是说的“人心”,这才是以人为本啊!

因此,我对傅高义说,早在1976年胡耀邦的思想就非常明确,就已经提出来必须进行包括思想路线,组织路线和政治路线的转变。实际上就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否定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与实践。当时有如此宏观战略眼光的人,并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是绝无仅有的!

而且,胡耀邦不但有建议,还有行动。在对错案“两个不管”(不管谁定的,不管什么时候定的)的决心下,他刚恢复工作,1977年初到了中央党校以后,就已经开始做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了。我说到耀邦顶住各种压力,为党校文革中因为反对康生被打成反动组织的“红战团”平反,是耀邦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的第一案,把我亲身经历的,在党校揭露康生的那个历史过程做了比较详细的介绍。耀邦为解除障碍,还组织发表了两篇关于在全党全国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的文章,引起巨大的反响和震动。

我没有跟他谈其他具体的案子。因为许多具体案子有戴煌等同志,很多人的著作,或者很多人都跟他谈过了。我再谈具体的案子,意义也不大,我只谈了我们那个“第一案”。我大概是九点半去的,谈完以后就快十一点了。我感觉到他有点疲劳了,因为这么大的年纪了嘛。我也就适当打住了。以后我们出去照了两张相,就分手了。在跟他交谈的这个过程中,我的感觉是,他对胡耀邦的了解不如对邓小平的了解那么深,那么多,那么具体。我想这是和他开始在国内……有先入为主的情况,思想有点被束缚住。因此他主要是以邓小平这个主要的脉络来写改革开放这一段,认为他是总设计师嘛。

但是,当我谈到一些具体问题的时候呢,他好像也表现出知道一些。而且他也准备找很多人深入地了解情况。我觉得他看来还真是想下功夫研究一下胡耀邦,他要从另一个角度研究一下胡耀邦,而不是从原来的那个邓小平时代的大背景下研究,他是想深入具体研究,这是我的感觉。

现在他突然去世了,胡耀邦的那个书他肯定也写不成了。收集的一些资料,恐怕也就是将来作为资料进行研究分析。但是不管怎么样吧,历史总是在那摆着,咱们也不能总是靠外国人替中国人说话,大量的真实的情况其实还是中国人真正的掌握。想让外国人说话的话,实际上是想借外国人的口来给中国人制造影响。这个从毛主席在延安的时候找那个斯诺,就有这个意思,就是通过外国人达到宣传的目的。我想,《邓小平时代》这本书的影响到底怎么样?如果说在国外可能还有一定的影响,在国内实际上基本上没有影响。都是大家经历过的事情,谁还看他在这里论述。他这本书说实在的,也没有太多的新意。因此,我的基本观点就是,傅高义作为一个高龄老人,一个外国人,想把中国的事情搞清楚,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当时大概是费正清主持的一个中国研究所,千方百计的想了解中国,分析中国,并且为美国政府提出对中国的政策,是他研究的一个初衷,傅高义接受委托以后,写出《邓小平时代》来,也是想把这段历史客观地描写出来。

从另一方面说,就是官方为什么能够允许他在中国呆那么长时间,采访那么多的人,也像毛对斯诺的态度一样,希望他出去以后说中国的好话。但是在交流过程中,我发现傅高义思想上还是有一些变化的,他确实想探究一些真实的东西,因此他详细的问我,这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和平反冤假错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包括我父亲为什么被抓进秦城监狱。我感到他研究问题还是很实际,很具体,很细致的。

假如傅高义沿着这个思路把耀邦的贡献深入研究下去,必然会遇到邓和胡的很多共同点和不同点的问题。其实,邓小平时代和胡耀邦的贡献是个非常值得研究的大问题。我认为,胡耀邦在1976年10月提出的“三策”,奠定了邓小平时代的基础。第一条停止批邓,既反映了民意,又为邓的复出造了舆论,而只有邓小平复出才可能有邓小平时代。第二策,解放了大量人民群众和干部,这一直是耀邦亲力亲为顶着巨大压力全力以赴推进的,中间还克服了很多来自上层的阻力。这就大大解放了生产力,为改革开放释放出巨大的物质力量。第三策则是邓小平时代的主旋律,党的中心工作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国内必须进行经济体制改革,对外必须放开国门,这样才能开创改革开放的新局面。

因此,要把邓小平时代作为一个时代来讲的话,前十年,胡耀邦从1977年到1987年主持工作的十年,是极为精彩的十年。胡耀邦是沿着三策往前行进,为改革开放做出了巨大的、历史性的、奠基性的贡献。而胡耀邦的下台,则使历史出现了曲折。傅高义由于他的局限,不太了解胡耀邦的贡献,所以并没有完全客观的描写出邓小平、胡耀邦各自的作用。而这个问题也不是傅高义可以研究清楚的,需要我们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仅以此短文悼念傅高义先生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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