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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全斌
陶艺家,现居景德镇。
2012 年来到景德镇开始制作器物至今,
已推出的重要系列作品包括
“九十九只杯”、“从一片荷叶开始”、“有风”、
“变化”、“一人饮”、“接为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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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觉得董全斌成名太快,尤其在茶具这个领域。
其实在此领域,当代茶具的生产历史并不漫长,尤其是仿古茶杯一类的器物,几乎可以算是全新产品,简单归纳一下历史,上世纪的国营工厂给海外市场生产过一些精致茶具,现今在日本的古旧店里还能看到这一时期的茶器;在1990年代,国营大企业解体,部分与海外饮茶人接触比较多的景德镇作坊,开始按照传统的陶瓷作坊生产模式,生产出一批具有独到风格的茶具作品,以青花瓷为主,毕竟中国陶瓷的青花装饰,是既有鲜明印迹,又有独到美感的,早期出名的“贵和祥”、“小雅”、“九段”都走得这个路线,2000年代开始,是这几家作坊成为江湖传说的年代,现在这些作坊的茶杯,茶壶,还是茶具爱好者的珍藏物品。
但董全斌完全不同,2012年,他开始进入景德镇,对景德镇来说,他完全是一个外来者,所做的器物,也不在“传统陶瓷”的框架之内,从一开始,他的茶具系统就个性鲜明,有浓厚的个人色彩,让传统的茶具生产者看不明白。其实,作为有一定美术功底的外来陶瓷创作者,他一开始走的是“作者陶瓷”系统,到现在为止,董全斌的茶具创作也有十余年历史,足以通过观察他的创作,了解中国当代茶道具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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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陶瓷”这个在日本、韩国已经比较习见的个人陶瓷创造方式,在今天的景德镇已经不陌生,但无疑,董全斌既是开创者,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所制作的茶具,具备非常突出的个性特点,在功能性之上追求的是审美的独到,在2012年开始制作茶具之后,他的若干次作品展览都让人感受到,在“美”的追求上,比一般的茶具作者要走得远的多。
之后他出版了自己的随笔作品《一人饮》,将个人思考全盘展露,也向我们提出了很多新的课题,茶具的功能性是第一位的吗?审美在茶具制作中应该占据什么位置?个体体系的茶具作品,与传统的博物馆里的茶具留存,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当代中国茶具在走向何方?
且他的茶具系统很丰富,除了陶瓷茶杯,还有属于宜兴体系的泡茶器紫砂壶创作,但是他的创作方法也于宜兴传统完全不同,使用手拉胚的技术来完成,这种在宜兴不入流的技术被他应用的得心应手,在某种程度上,他在不断走出茶具创作的惯性思维,用个体思考,为这个庞大,固定,几乎不变的体系里增加了新鲜的气氛,让茶具的世界变得更加丰富。
董老师做茶具的历史有十多年了。你开始做茶具的时候,当时主要喝的茶与今天不尽相同,当年乌龙茶是不是还不像今天这样流行?这些历史条件的更迭,是不是直接决定了我们饮茶器具的外观和容量?您做茶具更多是从功能考虑,还是从审美考虑的?
董全斌:我是2012年开始做茶具,到现在11年了。差不多是从2000年开始喝铁观音,别的茶也喝,像婺源的绿茶,杭州的龙井,云南普洱。泡铁观音用宜兴的紫砂壶,是从北京马连道茶城买的,竹制茶盘,接一个塑料管子。热衷于养壶。那时候茶的器具选择很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器物发展的历史。台湾汝窑的火热,茶盘到大型雕花的茶台,自动上水烧水的不锈钢壶。我做茶具,是功能放在前面。首先要考虑的因素特简单,就是盖碗烫不烫手,拿起来沉不沉?最早那一年期间就主做盖碗,其余时间是做杯子,壶承,渣斗什么都做,公道杯也有,没有专门只做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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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喝茶比较杂,是不是要考虑容量问题?盖碗和茶杯的容量大概是多少呢?
董全斌:是要考虑容量的问题。也要考虑手的大小和重量。我的方法是根据投茶量,投茶量是根据喝的够久比对足够多的经验而来,根据这个量再来做大小不同的盖碗互相比对,比如放九克茶,实际投茶量捆绑了水的容量,然后决定了盖碗的大小。制作需要根据前一个来调整下一个的大小,每次都通过使用给出修改方向。盖碗浅一点深一点儿,都会对茶的萃取有影响;拿的舒服不舒服、烫不烫手,非常重要。盖碗好用是一个多因素的综合。
记得刚开始做的时候,盖碗又沉又烫手,很难用。然后我就加宽外翻的幅度,飘檐大一点,研究盖子怎么跟碗的匹配度,就是盖子卡在哪个位置上,太靠上不行,得给盖碗留点缝儿;太靠下也不行,水冒到边儿上那就会烫手。
然后根据不同的茶,盖碗大小会不同,比如铁观音,叶片冲泡开,体积就很大。普洱又不一样,每种茶都有自己的特性。小的茶杯我选择大概在70毫升,茶倒入杯中占据容量的一半,使用起来很顺手。常用的盖碗容量在110毫升,矮胖一点的。
其实很多茶具制作者不怎么喝茶,所以做出来的茶具并不便于使用,你那时候算不算资深茶客,你喜欢当时自己做的那批东西吗?
董全斌:对,如果不喜欢喝茶,相当于不使用自己的器物,很难做到位。我开始喝茶比较早,去景德镇之前大概喝了十多年的茶。所以最终选择做茶具也是因为喜欢喝茶。对我来说没有当时,意思就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依然在变化中,这是一个整体,我是努力的把自己放入这个过程当中,我喜欢的是这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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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茶器,什么时候开始更多追求作者性?我们知道,传统器物都有既定的器型和釉色,其实是不太允许随意突破,也很难突破。
董全斌: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作者性这个词我是这么理解它的:就是你要有观念。观念让东西有了作者性。12年那时候强烈的感受茶具在初兴,我总找各种机会看一些先行的区域,台湾有谁做的好,当时正是台湾蔡晓芳当红的时代;汝窑开始流行,那到底什么是汝窑?也看日本的茶器,日本的器物到底好在哪儿?这种看,对我的来说很重要。从看当代人的东西转入观看传统的东西,我比较喜欢高古,五代唐代宋代的器物都好看,去各地的博物馆,这个时候才感受到美的模糊的轮廓,有点找到那种感觉。
开始大量的看宋代的东西,包括金银器,发现了器物和人,和环境的不可分的关系,然后就自然的直接面对植物,面对人,从器物转到看自然的东西了,这就是我个人变化的几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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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转变跟你的居住空间有关系吗?你那时候住在景德镇附近的山里,整个空间都被植物包围,植物是这时候进入到你的系统里的吗?
董全斌:居住空间应该有关系,我觉得最重要是思考,因为思考让我开始可以看见居住地了。那阵儿最重要的启示,就是偶然间遇到了庄子,就一下被击中了,思考问题的方式变了。开始思考人是怎么回事儿、本质是什么?人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还是独立的?由此有了“变化”系列。
当时的“变化”系列跟后来的“变化”系列,含义也是不一样的。开始的变化系列起因是什么?是因为最早做东西追求“完美”,每次开窑,我要砸很多东西,会烧出很多瑕疵品,当时每次都砸,砸完又觉得不对,其实我不舍得砸,比如釉上有一个针尖儿大的黑点,就要砸掉,觉得没必要。
故宫的标准,还是按照所谓明清的御窑标准去要求现代人的制作。
董全斌:对,在他们那个体系里,砸是没错的。你要说“有个黑点好”,这个事儿在那里其实不成立。所以我做最早的变化系列的时候,有个想法,制造陶瓷作品中,会出现的问题太多了,烧成品上的黑点、器物的变形,器物表面的缩釉,怎么让这些东西变得合理呢?其最后就诞生了“变化系列”。别轻易砸掉烧成品,只是一个黑点儿,为什么就不成立?其实是思想的问题,它不影响使用。那个黑点是我思考茶器的起点,过去一直想不通,美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了黑点,大家就不允许它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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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不仅仅是黑点,很多茶器变了型,也能用,而且很好用。这个事儿是成立的呀,但是没有思考到它的合理性在哪儿。那时候看了很多书,好多人谈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朱光潜,这一路下来,看看人家怎么谈论美,学习到很多东西。
也发现很多美学观点并不成立。比如有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张双南先生谈什么是美,他用科学的方法谈论美:一是没缺陷,一是不常见。但我会思考什么叫没缺陷,没缺陷的近义词叫完美,什么叫不常见,不常见的近义词是稀缺。强调没缺陷和不常见来定义美,本身有问题吗?逻辑上混乱吗?是否被强调的应该是相对的关系呢?视角产生的差异呢?大家可以独立的去继续思考这一种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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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美”的问题被提出之后,那茶具功能性的问题是不是已经彻底解决?还是你觉得功能性没那么重要?
董全斌:恰恰就是因为谈论美,所以才真真正正地返回到功能上。美与用具有同一性。美是什么?是跟生活连在一起的,你没办法单独来谈美。它必须紧紧的依托在“人是什么?生活是什么”这些问题之上。当你谈论了“人和生活是什么”的时候,美才出来。
包括“泡茶是什么”,是不是也都在这个系统中。
董全斌:对,都在这里面,是同一的。当去追问的时候,美就出现了。没办法剥离生活单独谈论美。这些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所以当今天我们谈论大卫之美、谈论蒙娜丽莎、谈论立体派到毕加索,这些跟量子理论都完全连在一起,因为它是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方法。拿毕加索来说,什么叫立体派?画成那样明明挺丑的嘛?美女没一个长那样。可这是毕加索观看的方式,直观的让人意识到多视角的共存,所以伟大,一旦意识到就会强烈的感受到美。弗洛伊德评价蒙德里安说,蒙德里安不是抽象画,他画的是写实。弗洛伊德为什么说它是现实呢?因为他所画的与蒙德里安有一致的部分,他看到这个东西就是跟现实连在一起的,关联着真实。这种现实很美的同一就没有分开过。
这就诞生一个新的问题,比如说杯沿卷不卷、薄不薄,这些所谓实用功能,它会对美形成干扰吗?
董全斌:不干扰,实用功能一点都不干扰。功能就是美的母体,从来就没有干扰过美。杯子口沿的曲线之美,是完全贴合使用者的。既在一个范围内,也有着差异。范围指的是人作为一个整体,有着互相类似的结构。美是有差异的,并且是与特定事物相互关联的,不是一个固定标准,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因为每个人是不同的。这就恰恰诞生了一个不确定的东西,这个不确定就是因具体情况事物的差异的存在。实用性联系的是个体实用性,而不是普遍的实用性。相对的关系是普遍的。认知也是有现实的差异的,当你没有理解多视角的时候,毕加索的画你会觉得太丑陋了,这人是一个骗子的论调时不时出现。以上的美全部出自于实际,并且时时刻刻被实际改变。离不开实际的功与能。
感知美使茶具的创作中的思维开始流动了。不是说这有黑点儿就美,不是,有人依然会觉得很圆的不变形的,没有黑点的完美无瑕的东西才是美的,那是他的权利,他的视角,是某一看待世界的方式,那个东西是成立的,但不能因为完美无瑕的成立,就有权利推翻了瓷器上的黑点,比如我就觉得有黑点很美,也觉得没有也很美。
器物都有通用的功能,尤其是茶具,这种通用的功能会不会束缚美吗?会干扰创作吗?
董全斌:仔细考察这种通用功能,就会发现通用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茶具需要用来喝茶,但每一个个体选用的针对每一种茶的器物没有统一标准。关键是理解束缚,束缚同时意味着承载,束缚也恰恰是现实得以实现,这种实现里面有美。没有束缚就无法显现,这是同一的。美是被基础所决定的,你得臣服在基础上。比如我们生活在地球上,都得吸氧气对吧?承认这个前提,在这个前提里创作,这种束缚其实就转化为承载的基础。
你让我想起了当代陶艺有一些倾向,当年美国有一批陶艺作者,直接提出来,说我做的东西就是不要用的,比如说壶,哪怕这个壶能倒水,我就把这个壶眼给堵上,当然这个属于陶艺范畴的思维,这个创作体系,就把器物创作的道路推翻了。
董全斌:这个在当代陶艺领域肯定成立,这是他想表达的思考。堵上壶嘴,它就不是一把壶,是一个雕塑。
雕塑也就跳出了茶具的范畴了,我明白了,那和我们讨论的茶具审美又是两个问题了。
董全斌:这个堵上眼的茶壶不能用,怎么能叫茶具呢?借用了一把壶的外形,表达看待世界的思考。其实称呼它茶具或是器物或是雕塑,还是艺术品。是随着观看的视角的改变,这一物就在变化。即使不堵那个嘴,变化依然随视角而改变。
“变化”系列里,你自己最喜欢哪个系列?
董全斌:到目前我最喜欢的就是“与接为构”这个部分。这个观念我是特别喜欢的,开始弄明白美的相对性。
那之后又有了巨大变化,从那种确立性开始,慢慢承认了一种有限性。人总试图确立一种标准,但现在我的想法,不是想确立标准。我在器物的创作中,从一种确定性慢慢转到一种非确定性、一种相对性。
你必须要承认创作中的有限。接前面的话说,生活在地球上,你必须呼吸氧气;泡茶的时候,你必须要到达某个温度,才能萃取出茶的香气滋味,这都是我们的有限。另外一种不确定性是,你看的视角跟我看的视角是不同的。当我们的位置发生变化的时候,视角的这种不确定性才是最重要,我们永远有看不到的那一面。比如开车的司机和过马路的行人,两个人在现实里是永远无法站在对方角度里的。你的行为是被你所处的位置所限制的。与所接触到的合而成为此在结构之物。
茶具创作的有趣和迷人,就是在各个限制里跳来跳去?
董全斌:对,限制。比如一个杯子的薄与厚。有的人就喜欢杯子厚,茶水倒在杯子里头,若先温杯,杯壁本身不会让茶水降温太快;但有的人就希望杯壁薄一点,降温快一点,这样茶水不至于烫嘴,可能他的理由是怕得喉癌,都有他们的道理,这里面没有统一性,壁的薄厚,就产生了一种美的不同感觉,这两种人的需求是不同的。限制,让人产生一个特别重要的关联着的美,跟现实此刻关联就有了不可调和性。
当我站在这种角度上,那个角度是兼容不了的,所以,美是相对于此刻的,也是在流转的,当你的需求变了,遭遇变了,认知宽了,美之感就转化了。茶器才被可以有厚胎也有薄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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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个不可兼容里都做文章,还是你最后选择了一种既定的结构做文章?
董全斌:转化,才能看到真正不同的美。我不是要确定什么,而是要让流动显现出来。这种显现需要一种结构,把几方面组织起来。
我既做薄的,也做厚的,既做简单的,也做繁复的,既做完美无瑕,也做变形开裂的。正是因相对关联所以在相反的方向跳跃。
当初你做展览的时候,大家都会说,董全斌做了1000只各种适合你的嘴唇形状的杯子,大家最能想象的就是一个功能的极致,功能性问题还困扰你吗?
董全斌:这1000种杯子里,没有一个杯子说,我是唯一,其他杯子不对。它成为了千分之一,跟其他东西是并存的。用始终困扰我,不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还得向自然臣服。
我们的嘴唇再厚再薄,它是有一个范围的。它像函数,这个多了,那个就减少。如果加入保温的情况,比如说我可以做一个厚胎的,也可以做一个薄胎的。那么组合将是无限的,困扰也总是存在的。
现在是喝岩茶为主了吗?茶的变化让你的创作发生了什么变化?
董全斌:最近几年喝岩茶多,岩茶种类丰富,饮用的时候滋味香气也随每一泡变化。有强烈的香气、有甜度、有厚度,有苦,也有涩。所以你才能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它,因为喝岩茶让我开始做紫砂壶。
泡岩茶时需要高温,温度的保持非常关键。盖碗散热比较快,我用两个温度计,一个瓷器盖碗,一个紫砂壶。紫砂壶降温明显慢。它的保温性特别优良。
从杯子到茶壶,其实是一个巨大转变,大致说说你做紫砂壶的新想法?
董全斌:因为开始构想做紫砂壶,所以先去宜兴考察,去了宜兴丁山传统的制作紫砂壶的方法,工艺很成熟。到目前为止形成一层一层的工业制作体系,但其实这个体系并非固定不变。只是很多人认为已经成熟固定了。我接触过的很多爱用壶的老茶客包括从事紫砂壶制作的一些人,他们认为拍泥片成型的壶是唯一好的标准,注浆修坯的壶怎么样都注定不好。这就像在景德镇也有类似说法,拉坯的杯子是最好一样。这些都是历史意义上的经验总结。
为什么拉坯、修坯的就便宜呢?因素之一是因为在当地采用这种工艺的人,利用其快捷性大量的生产简化过的程式化的故而达到廉价的东西。而同在一个地区的另一些人因为不实际使用到这种工艺,他们会武断的告诉你说,紫砂材质拉不成坯、修不了坯。“与接为构”系列的紫砂壶就是立足在这种观念中,采用拉坯、修坯的方式来制作的壶。
明白与接为构后诞生出的意思是,避免用狭隘来评价,不要用统一来决定。你所以构成是因为此刻在场现实中所接触到的事物。不可否认工艺的历史性,但这种历史是有条件的,不绝对的。而大多数人评判的标准不是来自于实践,在这种业已形成的历史之下,只是简单的依赖“权威”,简单的依赖惯性,权威的惯性的力量会按下自动执行的按钮。而我们往往并不承认并低估这种影响。我第一个壶的展览名字叫“小小的壶”,属于“以接为构”系列。采用“廉价”的修坯工艺。展览本身并不单纯的反对,也不贬低任何工艺,而是建立一个新的视角,让这一切固化的观念重新运动。
此时就进入到“一人饮”的创作概念里了?这个想法是大致怎么来的呢?
董全斌:“一人饮”,就是独立思考。我看书的时候习惯泡一杯茶。当时喝茶很讲究布置一个好看的茶席。我很懒,所以人在思考的时候,往往会伴随一些生活中的习惯,比如你会抽一根烟,或者喝个酒。茶特别有助于他们晚上去打坐、思考。
所以我做一人饮,好像说的是我一个壶做一个杯子,但其实想说的是,独立思考特别重要。比如独立思考你才发现,原来修坯壶能喝茶,用不因工艺而损失,自有它的美感。
去杭州看你最近的展览,碰到到一个北方大哥在买杯子,一下子买了三个。我开始以为三个杯子10万,结果是一个杯子10万。大哥还在那说,哎呀可惜不是柴烧,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价体系,这个体系会干扰你吗?我看你还在不断拓宽茶具体系,比如你最近做的茶碗,也在展览之中。
董全斌:其实这就是“一人饮”的意义。你说他说的不对吗?站在他当下的认知那就是他对美的认知。他感受到了美,但他有一个自身形成的统一的标准。可能70%他中意,他还有30%不太中意。你只守在你眼前的这一块,是格局也是命运。关于价格,我内心深处认为这些作品可售的数量,也是因为我自身积累成长的过程,即生活过得去即可,其余的我根本没什么欲望卖,我自己特别喜欢。至于价格,我心里认为它可能更高或者市场认为它可能更低。在看到坂田和实书中写到他卖给村上隆的咖啡滤布那一段,内心和他击掌会心一笑。
我想多去尝试日常喝茶的方式。喝茶结合着自己实际看书,我是在什么场景下生活的。你看到最近我制作的很多大碗,就是在日常里新的实验,不停推敲使用它。碗的高度,围度在怎么影响茶的滋味,手如何拿等等。有时候喝茶用个壶泡,太麻烦了,喝水又没滋味,我做大碗,弄一点儿生普放进去,焖上一大碗。这一大碗都不用倒第二次水,因为茶叶特别少,而闷的时间又久,一次激发,茶的滋味几乎全泡出来了,特别好喝。我自己喝茶的方式随着我的使用在变。有些时候大杯子远比小杯子方便,于是觉得大杯子很美。
陶瓷最给我复杂的一个感受是,火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你制作成功器物放在窑里之前,不知道最后有哪些是你喜欢的,比如日本陶艺家滨田庄司,他烧100个茶碗,最后他一窑只选五个。这100个在前期生产过程中是非常之一致的,都是他和徒弟来拉胚、他来画,但最后那95个就被抛弃了。陶瓷的这种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你是如何选择呢?
董全斌:滨田庄司这种选择的方式,一定有一套打动他的概念。有些部分他知道,有些部分其实是他的潜意识,他在寻找这个东西。比如我们看贾雷德·戴蒙德的书,我们就理解了我们是第三种黑猩猩,我们选择的性的对象是有原因的。为什么我们觉得那个对象最好看、最性感?其实在我们没有太多意识的幼年时代就决定了。滨田庄司那一代人,很多东西是那个时代决定的,后天又学习了美的一些法则,于是他就有取舍。那个取舍仅仅是滨田庄司的,我们要打破的就是滨田庄司的取舍。而不是打破美的运动。
那95个剩下的,如果我在,我可能说别砸,里头还有五个是我喜欢的,我在寻求我的取舍,这都不一定。我想做的事儿,不是滨田庄司他们想做的事儿,“一人饮”就是说你一定要有你自己的思考。就拿这位大哥说柴窑来举例,他被某种认知或权威,决定了,哪怕是错误的信息,但是他的角度里是成立的,没问题。但美不会因你的认知而固化,依然在运转。
那决定你的是什么?
董全斌:决定我的就是一种视角,反而是回到自身,正因为你意识到这是回到自身,才能够感同身受,让自己的感觉有了生机,可以“足不出户,以知天下”,不要只站在自身立场去看待问题。
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最上、最高的德,反而是不固化的,这才契合了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你一旦追求不失德,有了一个固定的僵化的标准,就是最下的德。规定出柴烧好、规定出手拉坯的好,那叫下德。它让整个人类美的运动停滞了。滨田庄司打破规则的同时,同时建立了一个重重帷幕,把这个东西给罩住了。这次我在杭州的展览叫“永恒轮回之召唤”,说的是不知之重要。
在我们的世界里,和他们看问题是不一样的,就像黄金茶室,“侘寂美学”我也喜欢,古董我喜欢,坂田和实捡的破烂,我依然也喜欢。没有说哪个最美,这是最重要的。
在展览上,看到你有很多非卖品,如何选择哪一部分是非卖品,哪个部分是可以卖的?
董全斌:卖是没办法,不卖就无法生存,价格由市场决定,决定市场的有很多因素。并非是按心意而定。只要可以生存了,剩下的就是非卖品,我要自己留着,因为我做出它们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而不是喜欢卖。这是完全不同的。而要出售,我的原则就是只卖出好的,因为这些作品就是自己的观念,但不会是全部。就是指每一批里打动自己的满意的。展览上的非卖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实际去制作东西就会发现此刻在不断变化,每一个东西都有命运,不可重复。制作中的机缘每一刻也都不同,靠天。比如我做这一批都是斗笠,但是里头每一个都不同,我就留了这么一两个,这个斗笠、这个花儿所形成的这种情绪就是此时的。只要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就可以产生非卖品。
你会一直变下去吗?
董全斌:会,肯定会变化,不得不变。当你的视角变化了,你就自发的去改变。茶具的制作中,一定有不兼容性,一定有你在这个点的位置看不到的东西,你站在那个点呢,就一定有那个点所看不到的东西。你无法把薄与厚同时放在一个东西上,你不可能同时当司机又当过斑马线那个人,做不到。
当代很多艺术家都在做周边,当成一件很重要的生意去做。你会去做一些这些东西吗?
董全斌:我目前没有时间,做这些器物本身足够我忙的。我自己想尽量的简单一点。靠周边多赚这对我来说是又多做了一件事情。我特别懒惰,所以不太适合自己。
这十余年来,中国作者陶瓷不断出现,整个系统有什么变化吗?
董全斌:我没有研究,没有什么发言权。就是感觉整个在丰富,大家靠从事这个能生存,活得时间足够长,好东西就在出来。处在这个变化中,可以感到一种确定,因为茶是我们的,根在中国,茶与器物初始就在一起,器物确实的在发展。我去了趟日本,日本抹茶也很好喝,但茶的种类不如我们丰富。我们这儿有这么多种地域差异的基础,茶具怎么能不发展呢?只要有了活路,大家能安心地吃口饭、茶喝起来了,那所谓作者的陶瓷一定会被需要。
撰文 王恺
供图 董全斌
排版 薯饼
本文为「将饮茶CHA」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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