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谈谈英文和歧视吧(大所新律师,英文非母语,如何能在一大片哈佛耶鲁同事中,不被人歧视学历,过关斩将 之下)
文摘
职场
2024-04-22 08:15
美国
学妹信中提到,有没有可能,在工作语言非母语的情况下,不被合伙人歧视。这是个特别好的问题。工作语言,书面和口头,都重要。我参与过的关于新人去留的会议上,确实,英文口语不过关,曾是一些合伙人不推荐留用实习同学的原因。我们作为律师,沟通得有效,要让内部外部客户都听得懂。学妹你的英文听说能力,肯定是过线的了,不然也不会被贵所录用。首先,如果常常被本地人反问对不起,你说什么、请重复一遍,那么,我们要回想一下,是什么原因(当然,这里面有可能包涵着对方的因素、这点咱们稍后聊;先从我们自身出发)。吐字不清或是口音太过严重的话,其实有个提高的捷径:请语言教练。大都会里,很多尚未爆红的演员都兼职教英文口音矫正。我有位土耳其探友学过一期,明显地,感到他的发音得到了改善。其实本地人,也各有各的口音。往往,沟通中比单纯的发音更重要的是,音量、语气、表述方式惯例。很多时候,对方的听不懂我们,并非不理解我们的字面,而是没有听到、或者没有想到、我们会如此表达。董事大会上也好、鸡尾酒会小聊也好、针锋相对的谈判也好,想要被人听见,首先要:声音够大。我就是个反面典型。去投行实习的夏天里,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说话音量强行扭到平日我私下舒服的音量的大概三倍吧,才是在交易大厅里交易员耳中、正常的商务音量。当然,安静有安静的力量——招我入行的梅丽莎导师对某MD介绍我时说过,“她有种quiet energy、一种静中有力的气场,是可以让任何级别的与会者倾听她说话的”——但是,那不代表,当我们开始开口时,耳语自呓也能服众。梅丽莎本人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我在楼道一端,办公室门不关的话,可以听见楼道另一端她在电话会议上的爽朗大笑声。跟着她出席任何会议,总会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和她音量相差太过巨大。表述方式也非常重要。我观察到的,一个典型的、会说英文的外国人却不被本地人瞬间听懂的原因,就是,倾向于 “直译”。即,脑海想说一句话,是先用母语“谱写”好,再,翻译成英文的。每个词单看都正确,句子语法也无误,但是综合起来,就是会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他们从前没有听过这个意思以这种方式来表述。比如,有次电话会议进入主题前的chitchat(东拉西扯聊小天)时,大伙聊起周末做了啥,一位与会者忽然说:“My name is X X。We encountered a huge obstacle when my wife and I went skiing this weekend. One fortune out of the misfortune is that her trauma was only at the skin level.”
其实,我想,他分享自己家周末滑雪小事故、想要参与大家群聊的话题,大概想讲 “不幸中的万幸、我太太仅仅是皮外伤”吧。只是直译为英语时,这些原文原意就丧失、而变得夹生了。英文的不幸中之万幸一般以silver lining、consolation prize来表述;而皮外伤说bruise就可以。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非母语的新律师的口语特点,就是,使用大词。因为我们学习中、读案例中,接触的大词多。Obstacle,trauma,fortune,都是过于重大正式的词汇,在这种聊小天的语境里,会让本土的人稍微愣住。就好比咱们正聊娱乐八卦中,忽然听闻一段文言文、古代宣旨般的点评,也是会,哈,你说啥??有。学妹的一年级、尤其前半年中,电话会议中需要你大段输出的机会相对少,被带着参与会议也以聆听、记录为主。这是你绝佳的,学习业内同仁表达方式、语气的机会。行业jargon术语、与口头俚语、缩略,大家交谈中都是怎么应用的;电话会议的开头、等候人齐时,律师们都是怎么chitchat的;会议最后如何终结;本所律师在有第三方时、有对立方时、单独面对客户时、和自己同事讨论之间,语气、表述有何不同——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小事情,不妨格外留心。不要觉得这跟我要修改文件的action point无关,就走神不听了。学习如何talk the talk,学习别人的choice of words,看他们措辞的严正/松弛度,如何随着场合、主题变更而调整。听百次电话会议、半年下来,足够你,照猫画虎。渐渐地,英语将会是你的工作思维语言。当你已经开始用它思考时,就不会再有、表达夹生的状况。
最后呢,我觉得对此保持一个强大、健康的心态,很重要。有啊。会有人背后说你我是 “fob”(fresh off boat,意指刚从难民船上下来的)。如果对方持这样的观点,他们生活在当今的美国社会里,是自寻烦恼。这是个移民国家,所有人或其祖辈(除了土著印第安人),都是fob。还不断地,会有新的 “fob”涌入,绘出百卉繁花。这正是,此地生命力所在。旁人怎么想,你我无法控制。我们可以掌控的是,我们自己。你在这里活得漂亮、玩得开心,如鱼得水,就是对这种观点,最大声的反击。看待问题要尽量客观,解决问题、尽量从可掌控的点入手,心态要稳、心理要彪悍;与其经常怀疑“他/她是不是歧视我”而感到压抑、气愤、难过,不如忽略无用的负面部分,从自身出发看看可以正面地做些什么有用的事、达成哪些改变。我正式入所时跟随的某位金融机构合伙人兼部门主席,劈头盖脸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能更assertive(强势果决)地讲话么?” 学妹也是敏感的人,你懂的,入职第一天被老板问这句,是感觉有多脸红耳热。但是,与其焦虑合伙人是不是看不上我、歧视亚裔、歧视女性等等,我觉得他其实,问得有些道理。亚洲文化下长大的我们,确实常常讲话语气更温文些。然而,咱们是律师。要为客户主张。绝对不能给人以 “娇弱小花”感,哪怕是相形之下的。我关上门,练了一整天如何语气更加“坚定”、 “果敢”、“强势”。然后,重新录了一遍答录机留言提示。第二天,我走廊里撞见该合伙人,说 “Hello”时,他满眼惊喜,点头道:“喔!好多了!!”其实,对我而言,那几乎是在示威般喊“你好”,口吻很“冲”、冲到自己听着有点不太舒服;然而这就是当时金融机构部的文化环境。当然也是因为,我资历如此之浅——那时我们部门唯一的女合伙人,七十岁的她说话极轻幽、声音如小女孩,在全楼层喊麦的乌泱泱白男中非常 “格色”;然而她著作等身、名气在外,单看名片,大家也不会小觑她;她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可以轻声细语说话的权利。说到底,那位合伙人的点在于,他需要我出去跟华尔街交易员、基金经理、法总们沟通时,有让对方能够立刻信服的即听感。不能一开口就被对方判断为可以忽略的人。我们自己越强大,就越可以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游戏规则;在那之前,学习别人的规则,是fair game,和歧视无关。当别人在教我们事情(而不是攻击我们人身)时,不要抱有ego、设抵御机制,要速学秒改。我没让任何合伙人再,提点我讲话语气第二次。假如我们自身做得很好,对方就是根骨里排外,那么,there’s nothing we can do。那是,他/她的心魔和功课,和我们无关了。不必为,不由我们掌控的事而焦虑。律所里、客户端,评估还是看业绩、看能力、看成效的。好的专业人员并不会因为母语语种、移民身份而影响其成功。
当然来得及。只是,换个赛场,换条赛道,你换掉了现在面临的北美特有的挑战之后,同样你也将面临新赛场、新赛道所独具的问题。比如一系列reverse cultural shock逆文化冲击。我支持学妹做一切、有充分心理准备的选择。所谓选择,是可以勇敢面对N种道路之后,在其中,主动挑择最适合你自己的一条;而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逃避、为了不面对某一套挑战而被动地匆忙转向另一套未知的挑战。
最后,我想额外跟学妹唠叨一句:大所是你事业的起点,不是终点。更不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咱们已经聊了三期,都是讲如何迎战,战术上要重视,仗要打得漂亮;但是战略上,学妹,我很希望你能,将它看轻些。升不升年级、拿没拿年终奖金、以后能否进合伙人梯队、是否一直做律师、事业上“成功”与否,所有这些,一连串的,功名利禄类的东西,其实,可能远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人最深刻的幸福感,并不来源于这些。康奈尔同届伙伴中,如今已有半数离开了律所,有去做导演的,写旅行博客的,设计手表的,种花的,以及我这种开过餐馆、抱着娃码字的;当然也有,做合伙人做得津津有味的,参政参得不亦乐乎可能是下一任议员的。事嘛,在其位、谋其政,当然要好好地做;但我们不是为了写一份完美的TRS交易合同而活着的。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每日琐事里,不要忘记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存在。写诗,并不比,挣眼前的面包,更不重要;审美,欣赏艺术、不是为发到朋友圈的欣赏艺术,听音乐,读书,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爱、与亲密关系,将是能支持你度过日复一日的grinding而不被焦虑吞噬的维他命。大所“鲨鱼缸”吞噬我们的方式并非只有淘汰。有时候,被迫卷入一轮轮办公室斗争到渐渐主动发起新的一轮、忘了你自己是谁、还以为赢了,也是,无声里化灰化烟地一种, 被碾压吧(见朱糖)。衷心祝小学妹多谈恋爱、少许诺言,多赏书画、少背贷款,紧紧跟随自己内心的热情,扎根在世间而心悠于世外。我愿Katty若干年后,眼神依然澄澈,依然是那个灵动活泛的,对人世充满着热爱的、跳着探戈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