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过了多民族不断融合的漫长历程之后,以在中国传承已久的社会共识而言,“大一统”才始终是“大中至正”之道。相较之下,幅员略低于中国领土面积的欧洲,其政治版图从来都是像哥窑“开片”一般。在欧洲历史上,也并没有达成或约略接近统一的宏图与契机。罗马帝国矢志要一统的“江湖”不是欧洲大陆,而是环地中海区域。而如今被欧盟遥尊为欧洲统一先祖的查理曼大帝,他所留下的基业差不多可以被视为德、法、意的共同发端。但比起秦始皇帝的“六王毕,四海一”,查理曼大帝却是“三孙继,一朝散”。至于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更是羊头狗肉、非驴非马,并没有多少令大家望文生义所期许的帝国气象。
古代欧洲马赛克拼图中的查理曼大帝形象
自从古罗马末期的“民族大迁移”,欧洲大陆上曾经纵横驰骋过无数的民族、部落。他们有的旋生旋灭、有的忽隐忽现,还有的则是在岁月间或改头换面、或泯没无踪。而那些最有顽强生命力、也更受无形之运势青睐的民族,他们得以不断打拼地幸存、延续下来。那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剃人头者又恒被剃头的故事,又被司空见惯地重复着。直到近代之后,才基本定形了如今欧洲主要民族的分布,并随着民族主义的不断高涨,演变、最终固化而成今日欧洲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格局。
匈牙利王国的王冠
其中又以处于“四战之地”的欧洲中部最为错综复杂,能在这里立足的民族都是经过历史进程的反复捶击和锻打,绝非一次性“浇铸”成型。这里本来就是日耳曼民族、斯拉夫民族千百年来反复拉锯的角力场,更何况还有中道加入、直到十九世纪才完全退出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处于他们的夹缝之间,匈牙利能够生存至今,无疑是自古以来才能与幸运兼备的“弄潮儿”。
古罗马末期的“民族大迁移”示意图
匈牙利人的主体是自称为“马扎尔(Magyar)”的民族,而匈牙利这个名字本身是异族们在一番以讹传讹之后约定俗成的。匈奴人与匈人(Huns)、匈人与匈牙利人之间的关联,被现代科技的“小心求证”确认为大多只是“大胆假设”而已。传说中“上帝之鞭”阿提拉所部匈人,究其事似史又似神话,难免有诸多不可考。可以确证的是,马扎尔人自公元九世纪起就迁居到多瑙河流域的潘诺尼亚平原,此地亦由周边依托、环抱的山脉而被称作喀尔巴阡盆地。匈牙利人/马扎尔人的特别之处在于,从源流、血统和语言上看,他们和四邻的日耳曼人、波兰人、捷克人、罗马尼亚人、俄罗斯人、南部斯拉夫各民族都是截然不同的,简直就像一付乱糟糟麻将里的“十三不靠”。反而是远在波罗的海彼岸的芬兰语、爱沙尼亚语同匈牙利语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很可能他们有着共同祖先,在从中亚腹地西迁而来途中分道扬镳,然后沿着历史、地理的维度渐行渐远了。
阿提拉所部匈人
匈牙利人与周边明显不同的是,他们是姓在前、名在后,一如包括中国人在内的许多亚洲民族,反而是与欧洲的其他各族裔截然相反。说起姓与名的顺序,其中也时常彰显出西方人的“自我中心”:比如在美国,回顾越战的书籍、文献可谓汗牛充栋,内中出现非常频繁的人物是越方总司令和最重要将领“General Giap”。So what?!其实就是越南前国防部长武元甲(Vo Nguyen Giap)大将名字中的“甲/Giap”,因为顺位第三,却被美国人“后军改作前军”地当成了姓。不“知彼”到了如此程度,焉得不败!由此可见,连姓名习惯都不一样的匈牙利人走过千百年,势必一路上有太多的艰难坎坷。而对于姓名习惯的坚持,俨然就成了匈牙利民族特立独行、不屈不挠的象征。
匈牙利境内的多瑙河谷
马扎尔人/匈牙利人自1001年建立起王国,虽有波折和短暂中断,但大体上一直延续到1946年。在1241到1242年之间,匈牙利王国第一次经受了濒临灭国的重大考验。那时,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率领以金账汗国为主的蒙古大军西征,铁蹄所到、箭羽所及之处,一片血海与焦土。兵锋所指的最西处,差不多就是如今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一带的多瑙河流域。由于拔都要赶回蒙古汗庭参与推举新一任大汗,蒙古人突然之间又像退潮的海水那样消失。据估算,在蒙古大军肆虐期间,匈牙利王国超过50%的人口死于非命。蒙古西征的浩劫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好几百年后还在大半个欧洲被记忆犹新。甚而至于在冷战时苦于苏联事实上占领和压迫的东欧国家,都流传着这样的黑色幽默:“我多希望蒙古人再来攻打我们呀!那样的话,蒙古人过来和回去的时候,他们会横扫苏联两次呀!”
欧洲贵族向拔都汗称臣纳贡的场面
蒙古人的西征大大地削弱了匈牙利王国,使得他们在将近三个世纪以后要面对奥斯曼帝国的进逼时,就显得力不从心。从小亚细亚半岛出征的土耳其人不像潮水般进退的蒙古人,土耳其人几乎是势不可挡地步步蚕食。匈牙利王国又一次面临万丈深渊,而且独立难支。以奥地利为祖产的哈布斯堡家族,虽然已经牢牢把持着“神圣罗马帝国”的帝位,但也直接感受到来自奥斯曼帝国西进的威胁。在“抱团取暖”的战略需要之下,哈布斯堡家族治下的奥地利展露出为何不是浪得虚名:“Bella gerant alii,tu felix Austria nube.(人家都在打仗,你,好命的奥地利,在结婚。)”(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1515年,奥地利与匈牙利之间玉成了“换婚”:两对新人,是两个王室各自的继承人,他们分别迎娶对方的公主——“维也纳换婚”打下了后世奥地利与匈牙利政权一体化的基础(见前文:《世界首富是个德国人》)。
油画:奥地利与匈牙利之间的“维也纳换婚”
事实证明,哈布斯堡的“温柔拥抱”是比蒙古式、土耳其式的烧杀抢掠更为致命的。渐渐的,“亲家”成了“主家”,“邻居”占了“祖居”。而匈牙利人始终不甘屈服,血性集聚地敢于揭竿而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就是出自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Petőfi)之笔。这段借力于“龙华二十四烈士”之一殷夫的绝妙翻译而在中国脍炙人口的诗句,以其无以伦比的深情和浪漫,生动而直观反应了那个时代的抗争。
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
1848年,大革命浪潮席卷欧洲,匈牙利发动人民起义,驱逐了奥地利军队。病急乱投医的奥地利借助于俄、奥、普之间的“神圣同盟”,求得沙皇出兵干涉,这才镇压了起义。电影《茜茜公主》中对此有影影绰绰地提及:茜茜公主能成为皇后的前提之一,是如意郎君要先当上皇帝。而茜茜的夫婿弗朗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能够出人意料地当上皇帝,是因为乃叔斐迪南一世(Ferdinand I.)资望与能力太差,面对遍地烽火的起义和革命惊慌失措,从而遭到皇族和重臣联手逼宫。本该“兄终弟及”的是斐迪南一世的弟弟弗朗茨·卡尔(Franz Karl)大公,不料他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之属——在电影《茜茜公主》中,还把弗朗茨·卡尔大公特地丑化成装聋的酒鬼。皇冠这才跳过弗朗茨·卡尔大公,传到了斐迪南一世的侄子、弗朗茨·卡尔大公的儿子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手里。以此观之,匈牙利人民的起义实际上是最为关键的“拥立”之功。
匈牙利人民1848年起义之后,在布达佩斯的群众集会
奥地利虽然最终武力镇压了匈牙利人的起义,但已经在民族灵魂和人心深处延续近千年的独立诉求是无法被扑灭的,各种积极、消极的抵抗也在不断地阴燃、蓄积。对此,奥地利上层王公和帝国要员们也是有着愈来愈切身的感知。不得不承认,哈布斯堡能够绵延兴旺这么多年,有惊也有险、但晃而不倒地穿越了这么多不同的历史时代,其治术的要诀在工于机巧、精于算计,不盲目地专恃蛮力,在示以怀柔中更显持重与恰到好处的拿捏。为了安抚势力与重要性仅次于奥地利“本邦”的匈牙利,特于1867年确立匈牙利仅次于奥地利帝位的王国地位。只不过,匈牙利国王是由奥地利皇帝本人兼领的。至今傲立在佩斯一侧多瑙河畔壮观的匈牙利国会大厦,就是在那个时代动工兴建的,用以彰显匈牙利在联合王国、统一帝国架构之下的崇隆地位。
多瑙河畔壮观的匈牙利国会大厦
这一幕其实是讨价还价、各取所需的政治交易,乔装打扮后出现在电影《茜茜公主》第三集之中,简直成了田园牧歌、宫闱情愫的肥皂剧。刨开那些美化故事,差不多就是一场大家各自找台阶下,成功地联合忽悠了一把各语种子民们的大戏。从此,奥地利帝国转化成了奥匈帝国,以其德语的缩写是K+K,其中的两个K分别是德语皇帝(Kaiser)和国王(König)的开头字母。它的疆土差不多就是原先的奥地利帝国,其中划归匈牙利王国的那部分不单单包括如今的匈牙利全境,还涵盖了罗马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塞尔维亚的大片土地。可以说,在K+K奥匈帝国的架构下,匈牙利虽然没有达成真正的自主统一,但已经在大环境和基本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实现了利益最大化。匈牙利的精英阶层也在帝国层面取得了全面参政的权利,甚至先后有匈牙利人出任奥匈帝国首相、陆军总参谋长、海军总司令这样的核心要职。
奥匈帝国的架构下的匈牙利王国
随着1914年6月28日萨拉热窝街头的枪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果是,点燃了“巴尔干火药桶”的奥匈帝国反倒被大卸八块。奥匈帝国垮台之后,各被压迫、被钳制的民族纷纷得以挣脱而建国。匈牙利终于获得完全独立,但实际统辖的疆域则是缩减为传统上匈牙利人聚居的国土,也不再享有奥匈帝国内的特殊待遇。匈牙利独立之后的强人是霍尔蒂·米克洛什(Horthy Miklós)海军中将,他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奥匈帝国的海军总司令,他依托源自古罗马时代的“执政官”名义,建立了独裁统治。在二战中他追随纳粹德国,但又早早地秘密与盟国方面接洽,最后是被德国直接出兵废黜。霍尔蒂的勉力支撑和投机彷徨,虽然有个人背景和政治理念的限制,但也不可否认,他的确是要为一个处于四面夹击的弱小民族求觅一条生路。霍尔蒂自己得以在德国人的软禁中幸存下来,于1957年在葡萄牙的流亡地寿终正寝(见前文:《自由广场上的美苏“对抗”》)。
匈牙利“执政官”霍尔蒂海军中将
二战结束之后,以西方盟国和苏联之间的利益争夺为发端,从什切青到的里雅斯特降下了“铁幕”,匈牙利毫无选择地被牢牢控制在“华沙条约组织”阵营地那一侧。在所有意识形态表象的背后,苏联出现在东欧的实质面目是完完全全、地地道道的帝国主义。相比于匈牙利人打了几百年交道、最后还能达成一笔政治交易的奥地利式帝国,苏联在国境以外的统御方式更为粗暴、蛮横。在所有东欧小国里面,匈牙利人在1956年的反抗是最为激烈的,由此蒙受的伤亡和破坏也是最沉重的。单单以苏军逮捕当时匈牙利政府总理纳吉·伊姆雷(Nagy Imre),用苏联军事法庭的名义作出判决,并对纳吉处以绞刑,这就够让人触目惊心的了!
被苏军捕杀的匈牙利政府总理纳吉·伊姆雷
“匈牙利事件”之后,连续执政一直到铁幕崩塌前不久的是卡达尔·亚诺什(Kádár János),其间贯穿了冷战中潮起潮落的惊心动魄。卡达尔明确自身的处境和微妙的空间,他用一种不得不然的理性来面对不可更改的实力对比,转而从那些不触及宗主权威的细枝末节处来寻求国民生活水平的逐步改善。一方面,他必须与苏联保持政治、国防、外交上的一致──毋宁说是“仆从”。另一方面,卡达尔是整个苏联、东欧阵营中最早渐渐、悄悄、慢慢、细细地尝试经济改革的领导人。卡达尔试图不触发任何争论,于无声处地给农业解套、给企业松绑、多一点贸易、多一些卢布以外的真正外汇……实在是用心良苦。在如今的匈牙利,卡达尔和霍尔蒂一样都是具有高度争议性的人物。但比起其他东欧国家曾经同样长期执政,在今天却被彻底唾弃的那些头号人物们,卡达尔的争议性恰恰说明,他并没有被全面否定,国民中仍有众多的受惠者感念他在举步维艰中的苦苦支撑、勉力尝试。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执掌匈牙利长达30年的卡达尔
1989/1990年的“苏东波”巨变之后,匈牙利很快就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欧盟和北约的成员。有意思的是,匈牙利及其主要政治领袖犹然一以贯之地保持着本民族的倔强传统,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就是两度出任匈牙利总理、并从2010年起连选连任的欧尔班·维克托(Orbán Viktor)。尤其是在去年乌克兰战端开启以来,欧尔班的匈牙利一直表现得与其余欧盟成员国大相径庭。用他自己的话讲,“你们(其他欧盟国家)”是“战争路线”,“我(欧尔班自己)”的是“和平路线”。相比之下,匈牙利是小国,匈牙利领导人的声量也并不恢弘,然而纵观欧洲政治舞台上的一班人,简直可以用两个“班”来描绘:一边是孤零零的欧尔班,另一边是一大群的小跟班!欧尔班俨然就是欧洲的“强项令”!在自我选择的“孤零零”之中,则是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充分基于理性的自信和娴熟的政治技巧。面对恼羞成怒的欧盟外交专员暗示匈牙利应该退出欧盟,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充满底气又满含轻蔑地回怼道:“我们会比你们待得更久!”
匈牙利总理府外景
是不是“更久”?还需要拭目以待。但匈牙利这样看似弱小的民族和国家,在历史长河的冲击中已经屹立得真的够“长久”了。欧洲的那些小国,其族、其民大多是在磨盘的夹缝中坚持了千百年,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生存哲学。如《孟子·梁惠王(下)》中所言:“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而历史并不一味眷顾看似聪明的人,在蛮力面前光有“智”的话,那是想纸上谈兵都没得纸!匈牙利的例证清晰地表明,在他们的生存之道中,除了善于斗争之外,从来是在生死危亡的紧要关头敢于斗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