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壮谦
长沙自古即有浓厚的读书氛围,故此书业发达。民国后期长沙有书店两百余家,其中百余家集中在玉泉街、南阳街及周边街道。陈长簇公馆的老邻居向兴罗与其妻左梦兰夫妻经营的连锁书社产业,在1949年以后被接管改造成后来的长沙新华书店(见《长沙这所老公馆,堪比乔家大院,文夕大火后丝毫无损,曾名贤集聚!》)。
因本文专谈1951年—1985年期间的长沙市书店,故此先向读者强调,这三十几年没有私营的书店,个体商贩也没有,只有国营的新华书店。在八十年代以前,长沙市只有六家新华书店。
总店(五一大道285号)为五一路新华书店,坐落在现在的五一大道的西向车道上,现在的“新华大厦”位置。
五一路上的新华书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都是全国最大的新华书店。其一、二楼为营业场所,三楼为办公室。新华书店长沙支店于1952年12月1日在府正街成立,次年迁入五一大道285号,1958年正式定名长沙市新华书店,是为总店。府正街就是现在的南阳街上从长康路到府后街这一截。
文革中闹书荒,新华书店摆出的都是毛著。个人藏书也十之八九,或被抄家或烧毁。如1925年商务印书馆首印《谭祖安先生书麻姑仙坛记》上下两册,大楷精品,以双层宣纸珂罗版精印,原稿系祖安居海上时为笔者挚友之父黎叔平所书。是帖原件毀于文革,而商务印书馆之玻璃印版亦毀于抗战。当今市上所见是帖系依旧书翻拍而成。
1972年10月,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当代汉英词典》由林语堂先生自1967年春开始在台北主持编纂,全书约一千八百页。该词典编纂历时五年之久。根据语言学家周有光的看法,林语堂的《当代汉英词典》为汉英字典史上迄今的四座里程碑之一,其余三者分别为1815年版马修斯的《汉英字典》、1980年版吴景荣《汉英字典》以及1996年版夏威夷大学德范克(John De Francis)教授的《ABC汉英字典》。
因所谓“内部交流”的需要,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在1973年由新华书店影印发行(无版权页,无标价,无印刷日期数量等信息,圣经纸印,布面精装),限定省市政府及大学图书馆方可购买,执行价格20元。那时我在长郡中学执教高中毕业班英语,托某高干批条子才在五一路新华书店买到一本。记得当时主管长郡中学图书室的赵老师对此很是羡慕,希望我也能帮长郡图书室购得一本。
1978年3月某日,五一路新华书店左梦兰通知我,两日后,有一批禁书解禁后在五一路新华书店公开发售,要尽早去排队。是日,我清早七点还不到就到了五一路新华书店,队伍已经排到了蔡锷中路的五一路口到解放路口之间的位置。那年头,马路上几乎没有汽车,我们购书的队伍还有民警维持秩序。
当时解禁发售的是所谓“法家”著作(如《韩非子》《柳河东集》《李贽文选》)和外国小说(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一千零一夜》等)。
1973年由新华书店影印发行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
1982年9月第二次解禁后在五一路新华书店公开发售禁书。照片来自网络。
1971年底,我意外得知美国之音将在1972年3月6日起播放《英语900句》教学节目,马上托左梦兰设法替我买了三本(我三兄弟各一本)。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这带来所谓第一次的改革开放,也使我被迫由长沙市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变成了长沙市湘绣厂的画师。《英语900句》由美国麦克米兰公司出版,何丽达女士主持播放。全书六册,每册十课。从1972年3月6日起每周教一课,每周播放四次,周二五早晚各一次。全部听完要一年零四个月。1973年6月3日起又开始播放第二遍。我们三兄弟克服重重困难坚持听了两遍。
美国麦克米兰公司出版的《英语900句》
凭黎寄吾老先生的教导和《英语900句》的学习,恢复高考时,我们三兄弟都考上了大学。1982年8月14日,《湖南日报》发表《尽心竭力育英才》和《请将余热献人民》两篇文章表彰了寄吾先生的感人事迹。文中提到我们三兄弟在黎老教育下都考上了大学(见下图及《文史拾遗》胡壮谦2021年4期总126期)。我小弟胡元礽1977年进北大经济系,英语免修,提前一年毕业出国留学。
1982年8月14日,《湖南日报》第三版
第二家为黄兴路新华书店,位置在黄兴路长沙市第二中学(长郡中学)高中部(初中部在高中部后门的对面,韩玄墓那片区域)的斜对面。
黄兴南路新华书店及1966年以前的长沙古旧书店位置
那时的长郡中学高中部校门与黄兴路之间有很大一片空地。校门南侧是黄兴路商店的高墙。校门北侧是一民居,长沙市湘绣厂的画师罗绍明先生一家就住这里。
长郡高中部只有一栋五层楼的大楼,顶楼都是教学仪器室。告诉大家一个秘密,长沙教师进修学院停办后,全部教学仪器和图书都移交给了长郡。长郡成了长沙最富有的中学。主管教学仪器的是聂老师,她丈夫是长郡校办工厂的李厂长。1973年9月-1976年10月,我在长郡高中部任教毕业班英语时就住这教学楼的顶楼。
据说,黄兴南路新华书店原址曾是有名的商务印书馆长沙分理处。那年头,新华书店无书可售,故尽管黄兴路新华书店就在长郡对面,我也极少进去。
文革期间,大致在如今的藩城堤路五一中央领御位置,有一个很大的废品总仓库,集中存放回收的废旧书报和废纸。经某高干批条子,我去废品仓库搜寻过多次,但收获甚微。找到几本五十年代的《科学画报》,虽都已破损,但其中有篇文章完整地介绍了1956年李政道和杨振宁提出“θ-τ”粒子在弱相互作用下是宇称不守恒的,吴健雄用钴60巧妙地验证了“宇称不守恒”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基础科学原理。还有几本残破的《东方画报》,介绍了中国先驱油画家——潘玉良的作品,这也算是那年头精神粮食的补充吧。
文革期间废品总仓库位置
第三家为麓山南路新华书店,在师大与湖大之间的一个消防队的斜对面,凤凰山下的一个坡上,那个坡如今还在(见下图)。照片中的兰州拉面店位置是过去新华书店的大门,天绘图文中心右边的整面墙位置是新华书店的仓库。
这家书店有两层楼营业,规模比黄兴南路新华书店大。其特点是高校教材类书籍较多,常常其他书店售罄的高校教材可在此找到。记得1983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一套英语听力教材《Step by Step》,教师用书及学生用书各4册,河东各书店都售罄或不全,我在麓山南路店买齐了。
图8. 麓山南路新华书店位置(胡壮谦摄)
第四家为1979年5月建立的湖南省外文书店,在蔡锷中路的黄泥街口斜对面(蔡锷中路124号)。书店很不起眼,门面也不大,出售的都是影印版的外文书(其实都是盗版书)。进这家书店的顾客很少。1985年该店成立湖南科教语言音像出版社,开展影音磁带的业务。
第五家为1957年创建的长沙县新华书店,位置在彭家井巷蔡锷北路口的南侧,其规模很小。
至于袁家岭新华书店则始创于1986年,故此不提。
第六家为长沙古旧书店。1966年6月前,长沙只有一家真正的“古旧书店”,地址在黄兴路长郡中学的北侧。书店门面不大,上面有一块横式的招牌,用隶书写着“古旧书店”四个大字。
书店出售也收购旧书,赚取差价。顶西头是库房,间墙南侧开一小门,供员工进出。中部有一固定的玻璃窗,以便从库房观察营业间的情况。营业间的西北角有书桌和椅子,收购旧书时用。
1963年到1966年我读初中,每月都要去黄兴南路古旧书店七八次。书店内只有两个店员,其一固定在营业间看守商品,另一人则职责颇多。他要负责收购旧书,根据旧书的品相和价值定价,付款与收款,调整书籍在书架及展示台的摆放情况,财务记账与盘存。
此人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显然,他是读过不少书,1949年以前某旧书店的留用人员。他常年戴一顶藏青色毛呢八角帽,身着藏青色毛呢中山装,不到1.65米的个子,所戴眼镜,镜片厚厚的,许多圆圈套在一起向中心缩小,是一高度近视。顾客送来旧书,他会取下眼镜,将眼睛凑近书本,仔细翻看,有时还要用上放大镜。
他两眼炯炯有神,腮颊瘦削,不苟言笑,几乎从未见他和别人讲过话。但是,他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整日忙上忙下,忙进忙出,与书为伍,自得其乐。他是一位不多见的爱书之人,可惜我始终不知他的姓名。希望他的后人能看到我这篇文章,知道他们的先人是一位平凡而又了不起的人,至少有不相干的人在六十年后还能记得他。
读初中这几年,我主要是关注电子技术类书籍,收获最大的是淘到两本书。一是日本人写的《电子管电路实用技巧300例》。这书使我学到不少鲜为人知的实用技巧。另一本是日本放送协会主席在1946年写的《负反馈放大器》,1953年的中文译本。书中提到自三十年代出现负反馈技术后,很快出现了反对与拥护该技术的两大阵营。作者循序渐进,条分缕析,论述了负反馈的原理,能解决哪些问题,不能解决哪些问题。使用该技术后为何能高效提高放大器的品质,为何有时会大幅降低放大器的品质。
1989年初,我在向国内外公开发行的国家级技术刊物中国医疗器械杂志1989年03期上,读到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张唯真教授的论文《论低噪声生物电放大器的设计》,发现有不少原则性的低级错误,我马上写信向编辑部反映。编辑部回信,希望我能独立写篇论文。我三天就完稿投出。中国医疗器械杂志1989年04期在头版头条登载了我的《全集成化超低噪声生物电前置放大器的研制》,不久还收到不少国内外读者的来信。不过,这算不上啥论文,只是把国外前贤的知识翻出来再炒一遍罢了。
1966年6月,我初中毕业,文革开始了,黄兴南路古旧书店也关门大吉了,我们进入了无书可读、读书有罪的年代。
1966年以前的黄兴路古旧书店及1974年以后的蔡锷路古旧书店平面图
1972年,某高干子弟给我带来了大好消息。长沙市新华书店组织队伍,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在全省各地收购旧书。蔡锷路古旧书店即将正式对外开放。第一批读者是孔安民、沈立人等省市领导,他们已经选过了。我可以当第二批内部读者。
我当即和他一起先去了五一路新华书店三楼,省新华书店给我们写了张便条,然后赶去蔡锷路古旧书店。令我震惊的是,接待我的竟然是黄兴南路古旧书店戴藏青色毛呢八角帽的那位“老熟人”。他服饰依旧。接过便条后一言不发,瞪了我一眼,就侧身示意让我进了库房。那天书店内没几个人,书店店员则在做开业前的准备。以后,我再进这家书店,“老熟人”认识了我,就无需便条了。
那一年,我上寻碧落下黄泉,苦苦搜寻皆不见的许多书籍,终于在蔡锷路古旧书店找到了。记得我淘到的书有《词源》《词通》《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词林纪事》《助词辨略》《诗词曲语词汇释》《诗韵合璧》、葛传槼的《英语惯用法》等等,以及不少珍贵的碑帖。极为难得的是,我买到一本英文原版的《THE ATOMIC AGE OPENS》(“原子时代的开始”)。
1945年8月6日美国在日本广岛投掷了第一颗原子弹“小男孩”。当时各国人民对原子弹都一无所知,为使美国士兵对原子弹有所了解,“POCKET BOOKS”出版社在1945年8月7日向美国军队发放了这本科普书籍。该书内容颇为丰富,依次介绍了原子物理的基本原理、原子能的开发与利用,原子弹的构造与爆炸原理,在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领导下的团队(参与研制的唯一一个中国科学家是吴健雄博士)是如何开展“曼哈顿计划”的,以及原子弹研制过程中的一些有趣的小故事。
图10:THE ATOMIC AGE OPENS(原子时代的开始)
我相信,现在这本书存世已经没有几本了。
令我终身遗憾的是,1972年底,我在蔡锷路古旧书店看到一本道州何绍基临麓山寺碑的拓片残本,字大约10公分见方,风貌品相与市面常见的何临麓山寺碑大不相同,应为何书之顶级上品。因拓片缺失太多,已经丢失十之八九,我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买下。回去后,几天还是在想这拓片残本。待我再跑到古旧书店去时,这拓片残本已经被人买走了。
不过,我失鱼得兔,买了本明拓,有徐桢立等名家藏书印的《赵孟頫十札》拓片全本。虽然我不喜欢赵字,但有收藏价值。记得幼时,黎寄吾先生曾提到,日记之最有二,一为鲁迅,极简,至多数十字;一为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动辄千言,甚至万言。我每次去古旧书店都会留意找《越缦堂日记》,却无缘相见。
大概是1974年起,真正的古旧书很少有了,古旧书店摆放的不过是新华书店卖不动的新书打折出售。古旧书店我也就渐渐去得少了。
END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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