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
长沙最早的道观
源于一个悲伤的故事
在正式的宗教出现以前,湘楚大地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原始巫教。它源远流长,流播甚广,直到今天仍在湖南留有遗迹。它往往同所在地区的固有文艺杂糅在一起,祀神、娱人、教化相混合。
这种原始巫教,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湖湘道教文化。那种瑰丽、浪漫、神秘的氛围,我们在屈原大夫的诗歌里已经屡见不鲜了,屈原本人也被认为可能是楚国的巫师或大祭司。屈原诗中大量的神仙意象,被后来的道教吸收,成为道教神仙体系中的一部分。一些神仙意象对后来方仙道的影响最大,其中还有的在屈原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如赤松子,成为后来学仙者的榜样。这位苦吟的诗人,甚至有具体的修道措施。他流放后,“采松柏以合桂膏”,这是后来道教的主要养生术之一。松柏不畏严寒,四季常青,使人们联想到青春永驻,道士就吃松柏的叶、膏、根等,希望把松柏常青耐寒的特性“炼”入自己体内。
“吸风饮露”在庄子那里可能只是一种夸张的想象,但在屈原这里,有和后世道教一样的养生求仙术——服气。古人认为朝霞含有天地之灵气,长期把这些精气吸入体内,就会慢慢成为神仙,屈原也“含朝霞”。而道教食用菊花成仙的途径,也是屈原第一次提出,“夕餐秋菊之落英”,实际是屈大夫的生活。
虽然道教在湖南的出现比佛教晚,但原始巫教和道家思想,比佛教在湖南更源远流长。在长沙㮾梨街道浏阳河湾东岸的陶公庙,可能对于许多长沙人来说,是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然而,说到长沙早期的道教,就不能不提到它。陶公庙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四年(505),有“六朝遗庙,千年名山”之称,主祀东晋著名道士陶淡与其侄陶烜,为中国道教全真道龙门派宫观,如今是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陶淡、陶烜的名字在今天大众中的知名度很低,但另外一个名字可能稍微响亮一点——陶侃,那位东晋历史上战功赫赫的名士,还有一个名字更闻名天下——陶渊明。对,陶渊明也是他们陶家的,陶淡就是陶侃之孙、陶渊明从叔,陶烜是陶淡之侄、陶渊明的堂兄弟。
关于陶淡、陶烜二人的出家经历,是一个世态炎凉、看破红尘的故事。名士陶侃的儿子陶夏被立为世子,继承陶侃的郡公爵位和封地。父亲死后,陶夏带着灵柩回长沙,其弟陶斌却起兵与陶夏争夺继承权。两人各拥兵数千,但在亲友的调解下,最后没有打起来。陶斌抓紧时机,赶在陶夏之前到了长沙,掠去了所有的财物。陶夏呢,也不是善茬,到长沙之后,愤而杀死了陶斌。
这件事惊动了朝廷,大臣们认为:陶斌掠夺家财的罪行固不可恕,但陶夏杀死亲弟,也“应加放黜,以惩暴虐”,要剥夺陶夏的继承权以示惩罚。但朝廷的旨意还未颁布,陶夏就病死了。
故事到此,成了一个“双输”的悲剧。陶淡就是陶夏的儿子,他因此成了孤儿,家庭为名利所引起的自相残杀,已经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蒙上了一层终身无法挥去的浓重阴影,使他在世俗社会里看到的都是倾轧、欺诈。即便是亲人之间,这种倾轧和欺诈有时也是赤裸裸的,连一片薄薄的温情面纱也没有。他最终选择出家,不与包括亲人在内的任何人交往,只与一白鹿相伴。亲人来看他,他就往山里躲得远远的,最后,终身不返,像老子西去那样不知所终。
在湖南民间,还流传着陶烜与陶淡一起修道成仙的故事。于是,到了南北朝时期,长沙道教就建立了陶公庙祭祀二人。陶公庙发展到近代,也和许多道观一样有了庙会。陶公庙会是长沙城乡规模较大、影响较远的庙会之一,一直持续至今。庙会的日期定为每年农历正月十三和八月十七,相传就是陶淡与陶烜的诞辰日。
岳麓山上著名的云麓宫,则比陶公庙晚了许多。明成化十四年(1478),新任长沙藩王(吉王)建了云麓宫。这是一个皇亲贵族崇尚得道成仙的时代。嘉靖年间(1522~1566),云麓宫经扩建,形成较完整的道宫格局。明末及清咸丰初,两度毁于兵燹。
道家崇尚“无为而治”,总是选择清静优美之处建立宫观,修身养性,采药炼丹,以求得道成仙,并将这些地方视作神仙的居所,由此形成了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而四周峰峦耸峙、石骨盘迂、树竹青翠的云麓宫就是其中的第二十三福地——“洞真虚福地”。
站在云麓宫上,可领略“直上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三千丈有夸张,岳麓山海拔不过300.8米;百万家却已名至实归,长沙城区人口已过三百万。宫门前是茶馆,拍照、算命等一些生意人坐在旁边,倒也不揽客,似茶客们一般懒散。观内更是安静,道士们有人聊天,有人瞌睡。
云麓宫 图源/岳麓山 橘子洲旅游区官网
云麓宫旁的围栏上,刻有五千多位长沙会战阵亡将士名单。抗战时,岳麓山是国军炮兵阵地,可以俯瞰、控制长沙城,对守军以炮火支援;岳麓山若丢失,日军即可由此轰击城内,长沙城也将不保。1944年,第四次长沙会战中,日军占领岳麓山,国军被迫从城内退出,这是抗战中长沙城唯一一次沦陷。云麓宫也在这次战斗中被日机炸毁,殿堂、神像、碑刻皆不存。阵亡将士名单的字迹基本可以辨认。这些普通的名字,不管是志愿参军还是抓壮丁而来,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道人筹款修复云麓宫,于望湘亭中增置纯阳真人(吕洞宾)浮雕石像,亭壁挂清人黄道让“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木刻楹联。
这楹联今已不在,它们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再次毁于“文革”。云麓宫现存道宫房屋600平方米,部分建筑由长沙市宗教部门管理。也因此,观内有工作人员和道士坐于殿两旁,相对聊天。
麓山寺下
真真假假的“停车坐爱枫林晚”
岳麓山上,天晴的时候,总是不乏游人。在湖南最早的寺庙于此建成之前,这里还是“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荒山。1700多年前的西晋时期,从天竺(印度)来的僧人竺法崇在这荒山创建湖湘第一道场——麓山寺,这是佛教入湘最早的遗迹。它坐落在岳麓山的古树丛中,迭经战火的它已看不出西晋时的任何遗迹,惟有观音阁前的二株古罗汉松,见证了曾经的六朝繁华。传为六朝所植的罗汉松,是麓山寺最古老的“遗物”。
麓山寺之名,是在唐代才有的,初建的时候它被命名为慧光寺。唐代,是这个山寺亦荣亦辱的时代。“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山行》成了后世观红叶必然想到的诗,这首诗,相传就是作于麓山寺内。那是杜牧第二次被贬,约是公元773年至777年间的一个深秋,他在迁谪途中经过长沙,傍晚时到了岳麓山上。不知他有否夜宿麓山寺,有否被那一山红叶所陶醉,聊慰愁苦。
也有说杜牧并未到此,他与岳麓山、与麓山寺的渊源只是牵强附会。那么,刘长卿就是惟一可确定的来到麓山寺的唐代诗人了。在一个清冷有“野雪”的冬天,刘长卿该是与寺里的僧人约好了,因此,“山僧候谷口”;麓山寺里的斋舍是空掩着的,古殿里有寒冷的山风吹过;他也是带着惆怅的心情而来,在岳麓山顶望着湘江水一声叹息。(《自道林寺西入石路至麓山寺》)
今天我们知道的一些麓山寺的信史,主要源于一块唐碑。这块由唐代书法家李邕撰文并书的石碑,叙述了自晋太始年间建麓山寺至唐开元立碑时,寺的兴废修葺和历届禅师宣扬佛法的经过。它现在保存在岳麓书院内的护碑亭内,断裂、风化的碑面,尚能辨识的碑文,比这岳麓书院还要早三百余年。
也是在唐代,麓山寺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唐武宗,史上灭佛的“三武一宗”(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后周世宗柴荣)之一,他把佛教看成帝国的敌人,因为寺院占有了大量的土地和纳税人口。在公元845年,唐武宗下令每州仅留一寺,其余全部烧毁。麓山寺也在清除之列,殿堂全部被毁,僧侣离散。
在这之后逐步恢复的麓山寺,又曾数度毁于战火。最后的一次战火,是1944年日军攻长沙,作为国军炮兵阵地的岳麓山被日军占领,山上寺庙全部被毁,麓山寺仅存山门和藏经阁两座建筑。而今天这些弥勒殿、大雄宝殿、斋堂等,都是近几十年所建。
长沙人焚香祈福的重要寺庙开福寺,则创建于一个混乱的时代——五代十国。楚王马殷在此花费巨款,设立会春园,建有嘉宴堂、祓亭等,最初是作为文人饮酒游宴的场所,后来以部分建筑物施舍给沙门保宁,改成寺院。楚国被南唐灭亡后,寺宇作为佛教活动场所一直留下来,迄今已有1050余年的历史。开福寺规模宏大时有一千多僧人,今天虽然不如最兴盛的时代,但依然是湖南比较重要的寺庙之一。
马楚王族在信佛方面,达到了“魔怔”的地步。后来马殷的儿子们自相残杀,马希萼率兵攻打长沙,时任楚王马希广不是全身心地投入军事防守,而是跑去向佛求助。他自己穿着袈裟,带着一群和尚不停地念“宝胜如来”,不一会儿,乱兵烧得四处火起,那些真和尚都惊慌四散,唯独他这个假和尚非常镇定,继续发挥他的“禅定功夫”。只是,大概佛祖不想保佑他,马希萼大军攻破长沙,把马希广与妻子全家缢杀。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兄弟马希振,出家当了道士。马希振本来是嫡子,也是比较贤明的一位王子,但奈何他的母亲不受宠,而马希声的母亲袁夫人有美色,王位就传给了马希声。这马希振估计是怕招来杀身之祸,为了明哲保身,出家当了道士。这不仅对于希振个人是一个悲剧,而且对于整个马氏家族、甚至整个湖南百姓都是一个悲剧。如果希振即位,马氏家族的统治可能就会长久一些,湖南百姓可能也会少一点战争苦难。
穆斯林创办了徐长兴和李合盛
伊斯兰教进入湖南,要迟至元明之际,跟大量回回人入湘有关。元至元十三年(1276)开始,回回人阿里汗、乌尔马、撒的迷失、马合谋、马成等相继来湘做官,但我们今天对这些人的历史所知甚少。
明代来湘的回回人多属军功宦游。明太祖朱元璋赐封了一批从戎入湘的穆斯林将领,这些将领及其带领的穆斯林士兵成为伊斯兰教传入湖南的主要渊源。首批知名者如回民马成中,调任长沙卫校尉,落籍长沙。其后又有北京、南京、陕西、云南、广西及本省邵阳、常德、益阳等地的回族和维吾尔族人陆续迁长,其中桃江李姓回族即是明天启年间(1621-1627)迁徙来长的,伊斯兰教的传播亦逐渐扩大。
清代中期至20世纪30年代,是长沙伊斯兰教的兴盛时期。清道光、咸丰年间(1821-1861),一批穆斯林从南京来长沙经商定居,形成自称“南京班”或称“客班”的穆斯林聚居点。穆斯林发扬他们善于经商的传统,“贡献”了一批长沙的著名老字号,如清代长沙回族马、哈、张、沙、麻、金几姓多经营花纱绸布,马姓经营的马恒记百货店、沙家的沙昌记绸缎批发庄都是著名的穆斯林商户。
饮食行业中最为今天的我们知晓的,当属徐长兴烤鸭店和李合盛餐馆。徐长兴其名得于“长兴久旺”, 由原籍南京的徐沛斋先生于清末光绪年间在坡子街始办,他们选料考究,为商诚恳,一时声名鹊起,成为当时长沙不可多得的美食。其主打产品烤鸭、桂花鸭、葱油鸡、卤牛肉特色独具,风味别致,尤以“一鸭四吃、桂花鸭”最负盛名,所以长沙有顺口溜:“杨裕兴的面、徐长兴的鸭、德园的包子真好呷!”李合盛餐馆创建于清光绪十一年( 1885 ),由益阳桃江回民李国安来长经营,代代传继。民国年间,李合盛开始卖生牛肉、炖牛肉、牛杂汤,其中清煨牛肉最为著名,以汤清、味鲜、肉烂不碎为特点,并制作发丝百页、红煨牛蹄筋、烩牛脑髓,被赞为“牛中三杰”,至今为湘菜名肴,人们一提起品尝“牛中三杰”都习惯称“吃李合盛去”。
教会创办了湘雅医院和雅礼中学
今天的基督教有三大分支:天主教、东正教、新教,其中的新教即我们口中狭义的基督教,是西欧近代宗教改革后从天主教分离出来的,其内部各不统属,不算一个独立分支,但在中国习惯将他们归为一类。流传在湖南的,主要是天主教和新教。
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三起三落。早在唐代,天主教就传入了中国,时称景教,又名大秦教,后中断。明万历十年(1582),耶稣会传教士、意大利人利玛窦等进入广东传教,开始了天主教正式在中国内地的传播。天主教传入湖南,始于清初。南明永历政权的皇太后、皇后以及大臣瞿式耜、庞天寿等,均受洗入教,南明皇太后还遣使赴罗马求救于教廷,对抗“鞑子”的入侵。但此后,在清政府禁教的一百余年间,湖南的基督教再次绝迹。
湖南再次被“洋教”打开城门,要到清末的1890年代。虽然鸦片战争后“洋教”就进入中国,但湖南士绅和百姓极为排外,对“洋教”抵触情绪极大,传教士屡次入湘,都被灰溜溜地赶了出来。比如,著名的英国“街头传教士”杨格非,先后两次来到湖南,却只能在朝廷炮艇的保护下,待在长沙城外的船上。德国人谔尔福施展外交手段,以死相逼,强行要求进入长沙,最后是在凌晨三点,被人用一顶密不透风的轿子,从草潮门直接抬进了巡抚衙门,破晓前又送出城。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也就没什么骚乱。在1900年之前,省城长沙被基督教传教士们称之为“铁门之城”。
1901年4月底,“义和团运动”结束后,杨格非再次访问了长沙。这次他取得了在长沙外湘春街建房的契据,由此建成了基督教在长沙最早的教堂——伦敦会教堂。1902年,意大利方济各会传教士翁德明利用教案赔款和政治特权,在长沙北门外长春巷购置地产,建成长沙第一座天主教教堂。此后,各教会陆续来湖南传教,属于天主教会的有意大利方济各会、西班牙奥斯定会及美国苦难会等;属于新教教会的则有1901年在长沙宝南街的美国宣道会和在学院街的中华内地会,以及1902年在长沙东牌楼的美国遵道会等等。这些教会还划分了各自的教区范围,事实上也是他们的母国在湖南所划分的势力范围。
在长沙的外国教会,创办了一些学校、医院与慈善机构,促进了长沙近代文化教育及医疗事业的发展,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耶鲁大学校友与美国长老会创办的雅礼学园。该学园的几个实体中,雅礼医院成为今天的湘雅医院,雅礼中学则是今天长沙“四大名校”之一。内地会创办湖南圣经学校,在抗战初期,成为长沙临时大学的校址。长沙临时大学又于1938年迁往昆明,更名西南联合大学。彼时,梁思成、林徽因、朱自清、闻一多、陈寅恪、冯友兰、金岳霖、潘光旦、吴有训等一批教授和文化名人都聚集在长沙。
这是近代教会带给长沙城最辉煌的一笔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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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城市记忆CityMemory独家发表。编辑 | 徐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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