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面”背后的世界历史(一)

历史   2022-08-18 20:00   广东  

谨以此文献给原乡生活6周年




这古老的食物,有年轻的心

这古老的食物,有生命的年轮

莜面一词来自塞北

来自蒙古高原上那北方的山峦与坡地

来自北风呼啸中的武川

一个曾在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小镇(军镇)

来自山脉纵横的庙沟

一个默默无闻的塞北山村

栖息在阴山山脉的脚下

我出生在那里

据说那里孕育了世界上最好的莜面

不知何时,它就生长在那里的原野

坚韧而顽强

我们称呼它为莜麦

而在世界,它以燕麦为名

——题诗




一直想写写莜面,但一时不知于何处落笔。

2022春节,在家休养,老爷子和妹妹做莜面囤囤(dundun)、莜面鱼鱼,莜(you)面是故乡庙沟出产的莜面,托亲朋好友从武川成袋寄来,从蒙古高原的阴山山脉一路南下几千公里到广州,莜面的做法也是来自庙沟的老传统,只是变换了水土与空间,从北方到南方,从高原到海洋,从寒凉到暑热,从小山村到大都市。但莜面的“根”依旧,植根于家庭的日常,是一种温暖可心的食物,为人们带来家与生活的慰藉。






而在家里的日常生活中,还有另一种“莜面”,它以燕麦为名,这就是早餐的燕麦片,常常加入到牛奶中,变身为牛奶燕麦片粥。而这燕麦片包装袋上,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一个白发老人,穿着18世纪的服装,戴着西部牛仔帽对着你微笑。这就是知名于世的桂格燕麦片,来自北美大陆,创办至今已130多年。




来自东西半球的两种“燕麦”相遇于21世纪普通中国人的家庭日常生活,同样温暖,同样滋养。

为什么会这样?“莜面”和燕麦还有怎样的故事?!



莜面与燕麦的世界史,熟悉的“陌生”


这温暖的故乡食物再次唤醒了我写作的心愿。

但在动手之际,却越来越有一种熟悉的“陌生”。“莜面”这一看似我特别熟悉的故乡食物,却并不知其起源,不知其发展,换句话说,我们不知其“从哪里来”,也不知其“为什么成为这样”,更不知将“向何处去”,我们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它的美味,习以为常,不假思索。



这种情形,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建构其“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时已然面对,那就是基于日常生活的“这种物质生活”,“已在以往的历史进程中被纳入到人类的生活之中,就像腹脏生在人体内一样;对人来说,过去的经验和感受已经变成了生活中屡见不鲜、势在必然的习惯,任何人对此都不加重视。”莜面和燕麦如此,我们所熟知的日常生活大多的食物和事物同样如此。

而从人们所重视的伟大事件与人物转身,进入不被重视的“日常生活”,布罗代尔就此建立以“日常生活”为基底的世界历史。

这种历史观曾震耳发聩,但对人类习以为常的世界历史改变不大。


并不存在任何一部莜面与燕麦的世界通史



的确,并不存在任何一部莜面与燕麦的世界通史。在之前的时代,人们宁肯将才智与笔墨重复浪费在所谓某些大人物与大事件之上,也不肯俯下身来,认真探究这些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事物。

当我在历史的时空间不断追寻莜面和燕麦所存在的痕迹,试图追根溯源并与现实关联时,我发现,我是在不断与世界历史遭遇,甚至要冒险进入自己之前并不了解的“植物进化的历史”。尽管,这本来就是世界历史的组成部分,但实际并不被我们所了解,更不要说理解。



事实上,即使我们想深度理解像莜面和燕麦这样的“非主流”食物,也要穿越几千年的人类历史才能建立起一些基本的关联:它是谁?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而如果更本质的把握它们,你必须进入以千万年计量的漫长的“史前史”去追寻它们的来源。而在那时,人类并不存在,人类的世界也并不存在。

这一切都在表明,你所熟悉的世界,并不是想当然就是这样的,而是都经历了人所未知的漫长的“演化”,而且还在“演化”之中。

这就是莜面与燕麦的世界历史,尽管目前只是也只能做一些粗浅的勾勒。

在这部世界历史中,我试图见证,“莜面”和燕麦这样的“精灵植物”,如何从人类历史边缘进入主流的神奇蜕变。

出发吧!


 莜面是什么?从何而来?




我所说的“莜面”,是由莜麦加工而成的面粉。

可是莜麦又是什么?!

莜(you)麦,是故乡庙沟的人们对于种植在这里的一种农作物约定俗成的“称呼”。它起初是一粒粒浅黄色的细长种子,装在农家的麻袋里。选种后,往往于春季,用耕牛犁地,播种在山间平地与坡地的田野中,而后发芽,生根,破土而出,向上生长,长出茎叶,而后抽穗开花,这些穗花像小铃铛一样,在夏季的原野,在风中摇曳,掀起一阵阵麦浪,而后就是在秋季结出种实。







在秋天的原野,经常能看到弯腰收割莜面的人们,用镰刀收割,一捆一捆收集在田间,而后用马车拉回打粮的场地,往往是村里的一块开阔地,被叫做“场面”(chuangmian)。





在这里,莜麦捆会堆积起来,累成高高的麦垛。再没有比山村里那些高高的麦垛,更象征秋天丰收的场景了。





麦垛放置一段时间,待其在风中干爽,下一步,莜麦捆被平铺到地面,农人们或者手持镰节,用力敲打,或者驱赶着马带着碌碡(liuzhou)碾压麦穗,目的是将莜麦种粒,从麦穗里面分离出来。而后,再将脱籽粒后的莜麦杆收集起来,作为草料,是牛、马和羊的冬季“食物”。而脱穗后的莜麦种粒再被收集起来,通过簸箕等工具,去掉其中夹杂的小石子等杂物,作为粮食装入麻袋,储存起来。这些地方,往往是农家自己的“凉房”。这些当地泥土类的建筑往往建在农家院里的北面,遮阳避风,夏凉冬暖,是储存粮食的好地方。






接下来,就是莜麦从“粮”变身“食物”的一个关键步骤,也是“莜麦”变为“莜面”的关键一步:莜麦种粒被粉碎为“面粉”。农家传统的办法是将莜麦种粒平铺到石磨上,用马或驴拉的石碾碾压,变成了面粉,将其中的麸皮去掉,就是“莜面”;还有一种办法,是后来传入的面粉加工机械,可以自动将麦麸与面粉自动分离,而麦麸叫做“麸子”,收集起来,是猪的“食物”,而莜面粉收集起来,装入面袋,或者放置到大的面缸里,储存到“凉房”,这是人的“食物”。




而莜面是庙沟乡村人们的主食,当时的白面(小麦面)和大米都算是精贵一点的食物,平时并不常吃,尤其是大米几乎在1980年代才有机会吃到。记得最初吃到大米饭时,那种食物的震撼。尤其是鸡蛋炒西红柿拌大米饭时,那种风卷残云的“快乐”。当时,还有玉米面也是日常口粮的重要角色,尽管,玉米面也是养猪的好食料。


“创造”莜面的北方乡村与家庭



当然,无论莜面,还是白面、玉米面,作为乡村的主食,还是基本食材,要成为家家户户家庭里分享的可心食物,还需要人们进一步“创造”。

正如,当地的人们用白面,或者制作出馒头(蒸),或者制作出烙饼、焙子(烤),或者锅贴(烤、蒸),用玉米面制作出窝窝头(蒸),或者玉米饼(烤)。而用莜面,当地的人们则创造出十几种可心的“食物”,莜面囤囤、莜面鱼鱼,只是其中的两种,还有莜面窝窝、莜面饺饺、莜面饸烙、玻璃饺饺、莜面山药鱼鱼、莜面块垒、莜面煮鱼鱼、莜面擦擦等等,可谓蒸、煮、焖、烤、烩,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而据专门研究莜面的专家王忠民统计,莜面实际有上百种“吃法”,可谓创造力爆棚。









而莜面吃法的“创造力中心”,并不在实验室,也不在任何饭店,就在乡村一户一户的家庭里。这些家庭里的人们每年辛勤的工作,种植了燕麦,收获了莜面,又在自家的“厨房”里不断尝试和创造出莜面的新吃法,每一个家庭的主妇可能都是莜面食物的“产品经理”,她们尽量利用周边的有限条件,做出令自己满意,让家人快乐分享的“莜面”。







记忆深刻的是每年夏天吃的凉拌莜面,有时候,母亲会将田野里的野菜“甜苣”或蒲公英采摘回家,再和黄瓜丝、土豆丝等用陈醋调伴起来,再凉拌莜面鱼鱼、莜面囤囤、莜面窝窝,那种大胆的搭配,让人耳目一新,那种滋味,让人永生难忘。




现在看来,莜面之所以能创造出这么多“好吃”的“产品”,比较关键的一步是主妇们为莜面找到了特别合适的食物“伴侣”,尤其是马铃薯(土豆)。而莜面多达数十种的“吃法”里,基本都是在和土豆“结婚”,无论是莜面囤囤,还是莜面山药鱼鱼、莜面块垒等等,要么就是莜面结合土豆作为主料,要么就是土豆作为伴菜推波助澜,即使人们所熟知的莜面窝窝,如果没有一锅土豆烩菜伴随,那真是遗憾。你会发现,食物间的相互“搭配”是如此重要,如此富有价值,就如同合适的男人和女人组建家庭。这就是生活中的创新。而马铃薯恰好也是庙沟出产的“好食物”。这个先不展开细说。




每一个莜面创新的吃法,都没有留下创造者的名字,正如人类历史上许多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发明那样,如面包,如馒头,如饺子等等,创新的火花只是在各个家庭的厨房中得到落实和不断完善,最终成熟,形成方法,形成传统,目睹口诵,再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而每一个家庭的所谓“厨房”,也无法与目前家庭的独立厨房同日而语,既不独立,也不宽敞,而且相当简陋。因为,当时的乡村住宅还不是目前大家熟悉的城市之家的模样——空间的布局相当分明,从门厅到厨房到客厅到主卧到孩子房到阳台,都功能清晰。



当时的乡村住宅,实际都是一个大院子,是一个极具综合功能的住家,可谓既要住人,也要有牛、马、羊、猪和鸡的住处,也要有储存粮食和杂物的空间(凉房),同时还要有种黄瓜、西红柿、水萝卜等蔬菜的小菜园,真可谓是各得其所,有家有园,是一个家园。




而主屋往往只有一个房间,或者,一进两开,有两个空间,每一个家庭空间都是多功能的。而所谓的“厨房”,往往就是一个水泥灶台,一口大锅,没有煤气,没有电,要用材货和煤炭加热,用木风箱吹风助燃。灶台连着大炕,通过炕洞,煤炭燃烧的烟能从烟囱排除,也能将热量传递给大炕。这对于有着漫漫寒冬的北方家庭特别有价值。温暖的大炕是夜晚睡觉的好地方。而在平时,只要铺上油布,大炕就变成了方便使用的“厨房”操作台,可以用于制作莜面和其他食物了。而靠着墙壁往往会有一两件碗柜,放置着用于做饭的酱醋油盐和用餐的碗筷等,可以视为今日的餐边柜的功能。这些家具也是村里的木匠上门打制的。






而每一个家庭主妇与她的家人,能够利用的“厨具”,也与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没有那么多功能分类相当强大的当代厨房工具,她们只能用铁锅,用蒸笼,用饸烙床子,用最基本的锅碗瓢盆,去将莜面制作成全家喜爱的食物,一日复一日,一代复一代。









是什么支撑了他们穿越那么多的人生岁月与艰苦的世纪?!

而日常生活,并不仅仅是物质生活,也是精神生活。即使是日常的食物,人们也会赋予情感与价值。实际上,没有人能忘记母亲做饭的味道与温暖的回忆。即使在异乡,人们也会留存故乡的滋味。这种味道和温暖的记忆会伴随一生。

关于家与家的情感,是一生的记忆导航。布罗代尔曾揭开了日常生活作为历史的起点,而食物所蕴含的价值正在其中。



“莜面”与燕麦是一种世界级的现象


这就是我所出生并熟悉的故乡庙沟的那个传统莜面世界,距今已经四五十年之久,而这一切又是从更久远的时代传承而来。





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这样书写莜面。而写到此处,我又惊讶于在这样局限的条件下,莜面和制作莜面的人,食用莜面的人,所爆发的惊人创造力与生命力。他们和它们共同创造了历史。

在人类的历史上,发明农业,人类从原始的狩猎和采集者,进化为食物的生产者,曾被视为人类进入文明史的第一大革命。而莜麦与莜面的故事中,我们必须看到在生产背后,在农作物背后,所一直进化的“烹饪的进化”,“厨房的进化”,以及家庭生活的进化,没有这些,农业的革命无法继续,农业革命的成果无法传承发展。只有将两者交汇与结合,才是真正的世界历史的全貌。

所以,莜麦,是一种植物,是农作物,是食物,也是家庭生活的重要参与者。这不仅是一部植物史,一部农作物史,一部食物史,也是一部家庭生活史,一部社会文化史。






而这样的历史,并不仅仅局限在某一个特定的地区,类似于某种特产,或者如同澳洲的袋鼠那样特定。

因为,莜面与莜麦,不仅生长在故乡庙沟,生长在武川(武川莜面著称于世),也生长在阴山山脉纵横东西的周边地区,最终生长在内蒙古中西部、晋北、冀北、陕北以及青海、甘肃、宁夏的部分地区,“基本上是以黄河流域的走向分布,是一个r形状”,被视之为北方黄河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交汇、交融和结合的地带(郭建总结)。



而在世界范围,“莜面”又以真正的全球命名“燕麦”,“主要生长和分布于北纬35到60和南纬20到40的中温带和寒温带地域。”全世界大约有欧洲、南北美洲、亚洲、澳洲的42个国家种植燕麦。

燕麦的存在与演化是一种世界级的现象。它勾连起一部你所不知的世界通史。

为什么会这样?!


请继续关注下集:莜面背后的世界历史(二)。

【关于本文图片的特别说明:四五十年前的北方乡村生活缺乏图片的记录,本文所选用的图片一部分来自网络,关于庙沟的图片来自妹妹几年前回老家的记录,其中一部分来自天堂草原摄影网的图片,没有想到庙沟也获得了他们的关注。而关于莜面囤囤的做法则来自对老爷子和妹妹在广州做莜面的拍摄。诚挚感谢这一切的记录,让莜面具有了回归现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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