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调低调再低调
兄弟我在外企的时候，是外企在中国最风光的时候，也是中国区在外企最风光的时候。那个时候时不时有生产线从境外转移到中国来，中国区的产量和销量多年连续保持两位数增长，单位成本则是多年连续两位数下降。作为大中国区的税务负责人，少不了跟着亚太区的老板参加公司内各种跨部门会议。久而久之，发现老板在这些会议上习惯于不置可否，即便是表达倾向也是尽量淡化处理，总之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反观税务团队内部开会的时候，老板总是舍我其谁地给大家打鸡血。这让我有些不解。有一次跨部门会议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就问老板，会上别人提出的那个建议在税务方面明显对公司不利，我们不反对这是为啥？老板说，放心吧，有别人会反对的，不要轻易树敌。还有，你一开口，别人就会拿税说事了。
这件事对我的启发很大，主要有两点：第一，在大公司里即便别的事情不做，每天就看着大佬们开会，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第二，不要让别的部门拿税来说事。
关于这第二点容我再解释一下。大公司里面分工很细，各部门各有自己的业绩指标。一个部门想推动一件事，不可能对所有部门都有利，因此想推动任何一件事情都不容易。加之人人都有惰性，能保持现状就不想改，但凡有人提出一个新想法，一定是反对的人多于支持的人。当然了，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有惰性，因此都希望有别人站出来反对，自己坐享其成。如果我做个愣头青开口反对，那么别人就会懒得找别的理由来反对，会一窝蜂只拿税来说事了。
对公司有利的事情，具体到每个部门不见得一定买账。税务团队的业绩指标是实际税负率（ETR），与税前利润无关，只影响净利润。除过税务团队之外，别的部门的业绩指标要么是税前利润，要么是影响税前利润的某个因素。不难看出，影响税前利润的因素尽管很多，但是由于关系到封疆大吏们的业绩，其他部门想推动的事情总有实力派大佬会协调。反观税务这边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受总部垂直领导的职能部门，税务团队想推动的事情，实力派大佬们不见得会很上心。尽管你可以拿股东利益来说事，但这就跟谈情怀一样，别人明面上一定会坚定支持，但实际行动上就不一定了。要想得到别人支持，就得靠人缘，因此税务团队对谁也不敢得罪。用老板的话来说，在公司里面做税是很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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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希捷没有拿税来说事
现在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近期有人又来炒作希捷补税的案例，说是当地税局的反避税调查导致了希捷撤出中国。补税的事情发生在2015年，希捷关闭苏州工厂的事情主要发生在2017年，现在拿出来炒作，不知是希捷那边又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或者是有人单纯想拿税说事了。
这件事情在2017年时就炒作过一轮了。当时就有人指出，希捷在泰国建立工厂发生在补税之前，不能把这件事全部归因于补税。这是外部的分析，至于希捷内部的决策过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是希捷税务团队的负责人，在这个决策过程中我一定不会太过强调税务方面的考虑，顶多说税务方面是诸多考虑因素之一。搬迁生产线是件很复杂的事情，会有种种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哪方面出了问题，影响了交货，我不想别人拿税来说事，让税务团队来背锅。
2017年1月的新华社有如下报道：
16日，记者从美国希捷集团总部获悉，根据其重组计划，中国苏州工厂关闭后，中国无锡工厂将继续是其全球仅有的两家生产基地之一，希捷集团对中国市场充满信心，将进一步增加在中国无锡的投资，对自身业务进行优化以满足市场需求。
“中国无锡工厂依然是希捷全球供应链至关重要的一环。”希捷集团税务和国际业务管理副总裁麦克·士摩表示，由于世界宏观经济形势的改变，全球市场对笔记本、个人电脑和企业级硬盘的需求下降明显。去年希捷集团面临种种困难，不得已在全球范围内裁减人员达14%。
希捷科技企业资讯部总监张桂琛表示，根据董事会决议，出于持续优化运营效率的考虑，希捷集团做出了解散中国苏州工厂的决定，并与相关员工终止合同，以更好地适应现在及未来市场需求。今后，希捷将一如既往地重视中国市场，把无锡工厂作为公司最重要的生产基地之一，不断投资对业务进行优化以满足市场需求。
看见了吧，即便是希捷内部高管包括全球税务副总裁，评论此事时也只谈供应链和市场，闭口不谈税务。人家都不拿税来说事，我们这边反而时不时地旧事重提，反复拿税来说事，你说奇怪不奇怪？
平心而论，税务方面的确不是公司战略决策的主要考虑因素。以我曾供职的那家公司为例，当初转移生产线就不是为了享受中国的税收优惠政策而来的。当时的外商投资企业所得税有两免三减，期满后还有别的优惠，最高税率为12.5%，税务上确实有优势。这种优势在作备选方案分析，与别的潜在转入国比较的时候的确是个加分项，但不是决策的主要考虑因素。当时决策的主要考虑就是通过不断加大国产化比例每年能够降低成本10%以上，以及生产适用中国市场的产品迅速占领中国市场。事实上，这两个方面实际效果都不错。生产线转移进来之后，中国区的确没有让这家公司失望。
见证了外企风光的那个年代之后，我也见证了不止一家外企关闭生产线或将生产线迁出中国。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相信税务方面会是主要考虑因素，我仍旧相信成本和市场方面是主要考虑因素。成本方面，工资上涨、环保标准提高加之贸易战等因素无疑会推高国内生产的成本，使得原先明显的中国区成本优势逐渐丧失。市场方面，本土企业迅速崛起，将外企的市场份额蚕食殆尽。这两个点也相信大家也能亲身感受到，尤其是后一点感受更直接。不信你看看手头上使用的电子产品，有几个还是外国品牌？
三、希捷受了多大委屈？
又有人会说了，希捷那些表态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更有传闻说希捷受到当地政府和当地税务部门联合打压，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无稽之谈。跟公司内部一样，当地政府和当地税务部门也各自有各自的业绩指标。当地政府要GDP，因而相当重视当地重点企业的各种诉求。另一方面，当地税务部门受国家税务总局的垂直领导，要税收收入。双方出发点不同，用力的方向也不同。在查税的过程中，企业会找当地政府来和税务局协调，这对税务局压力也不小。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当地政府不会做出山杀鸡取卵，伙同税务局压迫企业就范来榨取税款的这种蠢事。
在当地政府之外，税局还会受到来自国际方面的压力。税收协定下有个相互协商程序（MAP）条款，也就是说如果希捷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可以向美国税局提出申请，让美国税局和我们这边的国家税务总局来磋商。有这个救济渠道存在，当地税局更是要谨慎执法。
希捷这么大的体量，也不用担心税局给穿小鞋。唯一担心的是负面新闻。一旦税务问题曝光，声誉受损，不受消费者待见，政府招标受限，那损失就大了去了，远远不是那么点税款可以相提并论的。这里举个麦当劳的例子（请参考麦当劳的避税快餐，搞成了逃税）。麦当劳法国公司把支付给境外的特许权使用费翻了一番，明目张胆地把法国的利润转移到避税地卢森堡。法国税务局毫不客气，直接当成逃税来起诉麦当劳。同时，法国推动欧盟委员会对卢森堡发起了国家补贴调查。尽管后来卢森堡和麦当劳打赢了欧盟这场官司，但是麦当劳面对滔滔的民愤也不敢死扛到底，于2022年5月31日被迫和法国税务局和解，后来补缴税款和罚款合计12亿欧元。
拿税说事的文章都主张避税有理，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事人都知道避税这件事情不光彩，得低调，即便真的觉得税局下手过重也不能公开哭诉，因为这种做法是伤敌八百自损三千。另一方面，国内税局调查了那么多避税的案件，还没有见过给哪家跨国公司指名道姓地曝光过，更没有过像法国税局那样当成逃税来定案，这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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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哪里来的“友邦惊诧论”？
以我自己的经验，对于转让定价方面的风险大公司内部都是有心理准备的。转让定价调查的原理是找到交易条件类似的可比非关联交易来比较，根据可比交易的利润水平来确定被调查交易的合理利润水平（请参考转让定价走下神坛）。这不是精确的科学，其中有很大的主观性。公司制定转让定价政策时自然明白这一点，知道转让定价风险不可能完全消除，只能尽量掌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作为管理税务风险的手段，一般会找外部专家来论证，证明风险可控后才付诸实施。外部专家收了服务费就得准备好背锅，但是会在论证报告中列举各种假设以及免责条款来减轻自己的责任。如果事后真的出现了这种反避税调查导致大额补税的情况，外部专家会说，这是因为税务机关的执法力度加强了，口径加严了，报告上白纸黑字提醒过你们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现在真的发生了，这不意外。公司内部税务团队向高层汇报时会说，现在全球的反避税力度都加强了，别的公司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这不意外。以上这些推卸责任的说法都是站得住脚的。那时候的确全球开始加强反避税，OECD于2015年10月推出的税基侵蚀与利润转移（BEPS）项目工作成果报告就是个最有力的证明。
希捷那边未见得大惊小怪，但是我们这边时不时会冒出“友邦惊诧论”，渲染15亿元的补税很离谱，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15亿元人民币折合2.25亿美元，跟上面提到的麦当劳法国补税罚款合计12亿欧元相比就是个零头而已。而且法国税局那边本来是可以当成避税来处理的，结果当成逃税来处理，处了罚款，这是下死手。要说补税金额还有更夸张的。美国税局对可口可乐开展了反避税调查，最后可口可乐补税34亿美元（请参考可口可乐有点冤）。
中国这边也有特殊国情。那就是税务机关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建起了起了一支精干的反避税团队。反避税这项工作专业性极强，需要多年学习和经验积累，人才极为稀缺。原先苦于没有专业人才，即便隐约感觉到一些跨国公司转让定价存在问题，也不知如何下手。在2015年前后，有一批转让定价人才开始充实到省级甚至市级税务机关，于是反避税工作就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不巧的是，那时候国内的成本要素和市场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外企开始向中国之外寻找更低成本和新市场了。对反避税团队来说，时也运也，生不逢时有木有？然而这不等于说反避税工作就不开展了。在转让定价之外，反避税还有很多战场，近年来也是有声有色。
（正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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