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盐商的不凡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得意时,日进斗金,富可敌国,攀附于官府,邀功于天庭,不可一世;败落时,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甚至官司缠身,陷入囹圄。程庭是康熙年间盐商中的一员,他不算出类拔萃,却颇具代表性。剖析他的“个案”,或许对了解康乾年间盐商的整体特征,不无裨益。
一、盐商世家 家境富裕
程庭(1672——1727年)字且硕,祖籍安徽歙县岑山渡。据歙县程氏宗谱记载,明清鼎革之际,程庭的先祖程大典由歙县迁居扬州。大儿子程量入,字上慎,“综理盐筴,有功两淮,为众商控部带办倒追盐斤百四十余万金”,显现出超人的经商胆略与才华。再传至其子程之韺,大约在康熙十三四年间,即当上了两淮总商。
康熙一朝,扬州程氏盐商一门,涌现出许多亦官亦商的名人,如程梦星(1678—1747年),字午桥,弱冠以诗名,登康熙五十一年进士,官编修,归筑筱园,以寓四方名士,与二马兄弟共同召集“邗江雅集”,主东南坛坫者数十年。又如程晋芳(1718—1784年),字鱼门,号蕺园,豪气真挚,“延接宾客,讌集无虚日”,嗜书籍若饥渴,视朋友如性命。当时盐商“多畜声色狗马”,而晋芳“独愔愔好儒,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袁枚)。
程庭的祖父程量能,号蝶庵,程大典的次子,“郡庠生,笃信好义,有长厚风。” 父亲程秉早逝,程庭少年失怙,由祖母抚养长大。青少年时代,程庭曾在科举的道路上忙碌过,然而命运不济,屡试不第,只得放弃仕进的梦想,转而经营祖传的盐业。
程庭家境富裕,宅第宽敞,有双梧阁、鹭锄小轩、西轩等景观。同大多数扬州盐商一样,程庭商而好儒,喜欢读书,笔耕不辍,笔下常有优美的文字流出。如《虹桥绝句》云:“山光柳色共婆娑,城角风吹起绿波。频唤榜人移艇子,藕花深处管弦多。”与他交往的朋友,不少是康熙时代的著名文化人,表明了程庭所追求的生活志趣。
二、赴京贺寿 荣极一时
程庭的才华,受到当时兼任两淮巡盐御史李煦的赏识。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适逢皇上六十华诞,在李煦带领下,程庭赴京祝寿,受到康熙的接见。
参与此事的过程颇具戏剧性。老于世故的李煦,在带队出发前给康熙上报《奏为恭逢六十圣诞两淮众商皆愿随臣入都叩祝万寿事》(见《清宫扬州御档》第一册),还没等康熙回话,就北上了。康熙批阅的“商人就不必来了罢!”,便成了虚应故事而已。
程庭以《停骖随笔》一文记录下赴京祝寿觐见的全过程,历历如绘,细腻的文笔传递出程庭受宠若惊的喜悦之情。文中对接见地点畅春苑的详细描述,使后世了解这座举世名园的规模和布局,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畅春园,是康熙接见贺寿者的地点,这是座老资格的皇家御苑,京西皇家花园中建成最早,有“京师第一名园”之称。康熙钟爱畅春园,把它作为听政消闲的地方,而李煦恰恰曾是这座花园早年的大管家。程庭乃一介草民,从未见过皇家御苑的豪华排场,亲临其景,简直目瞪口呆,他叙述:“苑周遭约十里许,垣高不及丈。苑内绿色低迷红英烂漫……垒垣以乱石作冰裂纹,每至雨后,石色五彩焕发,耀人目睛。玉泉山之水走十余里,绕入苑河内,复作琤琮之声”“苑后则诸王池馆,花径相通”。它的北面,即是康熙赐给诸王子的京西王爷宅邸群落,其中包括四阿哥胤禛的圆明园。
特别让程庭感到欣喜不已的是,“上赐收紫毫笔十箱;跪恳再四复蒙收彩笺千幅,所进筵席奉旨全收。……恭进汉席百筵、饽饽满席百筵。”在等级观念深重的封建时代,皇帝接受臣民的上贡物品,是受到恩宠的体现,作为“白衣秀士”的程庭,怎能不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
三、巴结盐官 低三下四
在程庭的文集《若庵集》(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第八册)中,收录不少他与两淮盐政曹寅的唱和之作,如《和曹银台墙头菊原韵》、《和曹银台旧江月下闻蝉原韵》、《次曹银台雨中忆巴园竹韵》、《次曹银台东渚荷花韵》、《渔湾饯送曹银台步留别原韵》等,相反,在曹寅的《楝亭集》中却找不到相应的回酬诗,可见,程庭并不入曹寅的法眼,程庭诗作只是单向的攀附恭维。曹寅时任两淮盐政,手眼通天,炙手可热。
曹寅的官衔是通政使,职位与宋代的银台司相当,固有“曹银台”之雅称。程庭巴结曹银台,符合扬州盐商的一般特征。毕竟对扬州盐商来说,曹银台生杀予夺,谄媚是必须的。程庭在私下有没有与曹寅作肮脏的权钱交易,无从知晓(即便有也不稀奇),留世的文字中,程庭对盐官的巴结,虽是低三下四,但还是很文雅的。
四、陷入弊案 锒铛入狱
康熙六十一年(1722),程庭因张应诏一案受审查,栽了下来。张应诏是个廉洁的官员,早年被康熙选中,破格提拔为两淮盐政。然而,清廉的官员往往不受上司待见,因为贪婪的上司无法在他那里获得收益。两江总督常鼐索取两淮规礼,贪婪无厌,而张应诏“不遂其欲”,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常逼迫程庭作伪证,控告张盐政贪腐。康熙下旨调查,李煦不说好话,阴阳怪气禀告:“至其(张应诏)操守,亦闻不能如前”,把此案推向了深渊。张应诏受诬陷罢官,程庭犯“行贿罪”,进了大牢。
直到雍正元年,张应诏冤狱平反,程庭获释,但他与盐官的蜜月期终告结束。没隔几年,心灰意冷。“意绪惘惘”,离开了人世。扬州盐商与盐官的关系错综复杂,互相勾结利用是重要特征之一,官员向盐商胡摊乱派、贪污索贿,盐商则从官员手中获取盐业专营权而成一方豪强。官商狼狈为奸的案例层出不穷,这是个制度性顽症,几成死结,靠哪个人都不能解决。程庭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不过是两淮盐商的生态颇具代表性的缩影罢了。
五、品性雅洁 亦商亦儒
扬州盐商,徽商占大头。徽商的特点是,崇文尊儒,重视文化建树,大多数人本身即属儒商。程庭的经商事迹,较少见于书籍,但他给后世留下了一部记录人生旅程的著作《若庵集》,集中除了大量诗作外,还有两段纪实性的日记,引人注目。一篇是上文提到的《停骖随笔》,另一篇是《春帆纪程》,记录了康熙五十七年(1718)他回原籍拜祖扫墓的所见所闻。文笔流畅优美,反映了当年徽州乡间的真实面貌,被后世看好。
程庭定居扬州,“四十七年未尝一睹故乡面目”,愿望实现,情不自禁,赋诗志喜。他刚踏上家乡故土,第一印象是:“遥望粉墙矗矗,鸳瓦鳞鳞,绰楔峥嵘,鸱吻耸拔,宛如城郭,殊足观也”,它明白告诉人,江南山区的歙县,并非穷乡僻壤,而有成片“雪藏”的精美建筑存世。
徽州地区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徽俗士夫巨室多处于乡,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杂他姓。其间,社则有屋,宗则有祠,支派有谱,源流难以混淆,主仆攸分冠裳,不容倒置,此则徽俗迥异于别郡者也。”程氏宗祠位于岑山,“枝柯掩映,楼台俨然”,当地人称“小金山”。相传,旧有读书楼、钓台等名胜,已不传。寺庙有一座,久无定名。适逢康熙南巡到扬州,程庭的大伯神通广大,恳请皇上给他老家的建筑赐匾。康熙御赐手书,曰星巖寺,捎带题联一幅:“山岩锺瑞气,溪色映祥光”,扬州盐商“以布衣上交天子”的高超手段,令人折服。
程庭依依不舍即将离别家乡,此地毕竟是祖屋,景色再美也要回家去。他心目中早已把扬州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乡,在《别古庐》的诗中,他不无感慨地坦言:“却认扬州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