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的道（下）

百科健康 2024-11-18 13:0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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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超越生死的武学境界

对于已经深入探究生命真谛并实践了生存价值的“得道”者来说，生死问题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庄子能够在妻子逝世时“鼓盆而歌”，老子则教导人们去掉“吾身”以消除生命中的一切烦恼。李小龙的功夫，通过几部震撼人心的电影展现，让我们在技术与智慧、觉悟与实践之间，仿佛看到了他武学探索的终点。

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功夫热潮，主要以传统南派功夫为主，如咏春、蔡李佛、龙形、洪拳、朱家螳螂等。擂台上的技术也因国术门派众多而呈现出五花八门的打法和桩手。后来，由于商业因素的驱动，拳赛主办者引入了外国拳手，间接提升了擂台比赛的水平。当时被认为在擂台上无敌的泰拳也因此被邀请上台竞技。泰拳的训练原本就是针对二人对垒的擂台式打法，他们直接运用肢体最坚硬的部位——拳、肘、脚、膝，再加上刻苦的体能和抗打训练。在这种擂台竞赛中，中国功夫往往被视为落后且易被击倒。然而，中国功夫的训练意识主要是针对街头实战，如果要在擂台上展现中国功夫，最适合的擂台样式并不是两个人、两个拳套和四条围绳，而是签下生死约，无任何护具，无任何规则，“雷老虎式”的擂台打法。

自泰拳引入香港以来，它一直被誉为最厉害的打法。在《唐山大兄》中，李小龙设计了一场戏，他在冰厂扔掉玉项链后，单独迎战一群捣乱者。他扎稳马步，叫了两声“来吧来吧！”当一个拿着小刀的人首先攻击时，李小龙迅速踢出两脚，一脚踢中小刀，小刀还未落地，第二脚就击中了对方的面部，敌人来不及反应便倒下了。李小龙的脚法本就出名，既重又有力，但这两脚却是以快取胜。实际上，李小龙借用了泰拳的点步弹跳法，将第二脚在瞬间送出。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了李小龙的武学态度像水一样灵活多变，“你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我就用你最好的功夫打你”。这部电影就是要用泰式打法来击败泰拳高手。

日本人的功夫以柔道和空手道为代表，而他们的剑道和双节棍也非常出色。李小龙的第二部电影《精武门》就以日本功夫为主题。为了证明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他以陈真的角色进入日本武道场，首先用简单而有效的柔道技巧将拦截者摔倒在地，以展示其超凡的功夫，同时又不拘泥于传统国术的框架。接着是一轮群斗，在双拳难敌二十多人的情况下，李小龙拔出日本人最擅长的双节棍，耍出了比日本人更漂亮、更实用的双节棍法。对于李小龙这一场戏的设计，我认为他再次表达了“你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我就用你最好的功夫打你”的武学理念。

接下来，他要展示的是西洋人沿袭已久的西洋拳、跆拳道、空手道和踢拳道。《猛龙过江》就是一部对应西方武术而设计的电影。在餐馆后巷打退洋鬼子的一幕中，有趣的是，虽然李小龙以中国功夫为名，但他击倒洋鬼子的功夫却并非什么传统的中国武术招式，而是西洋人钟爱的跆拳道腿法“小龙问路”和“乌龙摆尾”。在罗马斗兽场与罗礼士的角斗中，当罗礼士以其一轮漂亮的腿击占尽上风时，李小龙运用那源自西洋拳击但又加以改良的步法，巧妙地化解了凌厉的腿击。罗礼士在毫无办法之下，被李小龙运用同样的腿击击倒。最后，李小龙再补以中国功夫中的擒拿脱白技法，将罗礼士彻底击败。这场戏不仅展示了李小龙的超凡功夫，更重要的是告诉观众，武术不能被形式所限，李小龙愿意接受并容纳别人优越的技术，通过苦练和实践来超越自己。再次证明了“你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我就用你最好的功夫打你”的武学理念。

在《龙争虎斗》中，李小龙饰演一个出自少林寺且兼具智慧的俗家弟子。“天下武功出少林”，传统功夫本来就有这个意识。李小龙很可能朝着这个方向去演绎。然而，经过前面几部电影的设计，李小龙似乎已经把全世界被视为强劲的武术都打遍了。外国武术被打垮之后，是否还剩余一个颇具挑战的中国功夫尚未被打败呢？这次他选取的竞技对象不是外国武术，而是被认为是中国功夫最强且最根源的少林武术。这是否反映了他要为传统功夫来一个彻底的改革，为固步自封的传统武术来一个当头棒喝？李小龙因此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智慧的武人，借助宗教的心性修为来表达出武术的最高境界。少林武功象征着一个深固的历史源流，李小龙对少林武功提出挑战，对一般习武人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大不讳。然而，为了传达真正的功夫境界，李小龙不得不破旧立新。值得注意的是，李小龙选择石坚作为对手，其实隐藏着另一个象征意义。在普遍的香港人意识中，石坚代表着武打明星中最具真功夫的一个，他的传统功夫训练源自广州精武会，是彻头彻尾的武林高手。石坚以近三百部《黄飞鸿》电影中饰演的奸角而闻名遐迩，他的武功也深入人心，在武林界的形象是鹤立鸡群的。李小龙要挑战传统功夫，必然会想到石坚，因为石坚具有象征性，只要打垮石坚，就等于打垮了传统真功夫。

作为一个追求武术最高境界的高手，李小龙当然不会像一般武者那样把武术仅仅看成是一种外在的、应用的价值那么肤浅。在这个指向下，真正的敌人就不再是《唐山大兄》中的冰厂老板、不再是《精武门》中的日本人、也不是《猛龙过江》中的世界冠军，而是自己人，甚至是自己。似乎已经打尽全世界最强武术的李小龙，这次要打的是自己。那就先打自己人石坚吧！石坚除了拥有超卓的少林功夫外，还有一件奇异武器——一只钢手掌。这只钢手掌具有深远的意味。因为传统武者一般认为武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拥有“铁布衫”、“金钟罩”、“铁砂掌”等几乎是刀枪不入又可以击人如委土的神功。毫无疑问，钢手掌就是在“铁砂掌”的观念下设计出来的，不过它比“铁砂掌”更厉害。在《龙争虎斗》中，李小龙以不同形式逐步“击倒”一切代表传统的武术，包括太极推手、飞镖、北派翻腾技、缨枪等。最后也是该片尚未交代的一个最厉害的敌人——就是自己。李小龙透过镜子的反影带出现象的不真实性，其中极富玄学意味，也似佛家所说的“缘起性空”，从而说明击打对象的虚幻并回应序幕时师徒间的讨论。在序幕的一场戏中，李小龙被大师问及何谓最高武术时他很自信地回答：“武术的最高境界是把技巧隐于无形，在不须思考之下自然地击倒对手！”这个思想其实就是截拳道的核心理念。大师补充道：“敌人是一个幻影，真正的敌人藏身于其后，只要消灭敌人的幻影便可以消灭敌人的真身。”如果李小龙仅是一个幻影那么真正的李小龙藏身于其后要打倒自己真正的敌人就先要打倒李小龙这个幻影。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不幸的是这个意思竟然成为了现实。李小龙在现实中真的很严肃地玩这个关乎生死的游戏他的下一个计划就是拍摄《死亡游戏》。

李小龙的电影要连在一起看才能发觉他要透过电影来表达他的武术理念和功夫境界。最重要的还是他制作电影的智慧正如他说的：“这是一种必须使智慧与技巧配合的一种精妙艺术。”只看一部李小龙电影是看不出这种“武学智慧”的。他要打尽世上认为最好打的武林高手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用自己“固定”的功夫而是用了别人自以为是、固有而又最强劲的功夫打倒别人。他实践着道家式的武学智慧达到了无为而无不为的最高境界。

武术的最高峰并不在于打倒外在的敌人而在于超越生死。武术最终要战胜的是对象与自己、幻影与真身、生存与死亡等二元对立把技巧消融于无形。如果用老子的语言来表述那就是由“二”提升至“一”的境界。《死亡游戏》就是表述超越生死的武学最高境界。于是也正因为要表达这个观念小龙要自己打自己而肯定了的结局——小龙必死！也正是他的死他的武学才能长存人间他的武学最高境界才可以恰当地流传后世。李小龙吻合了并实践了老子的“死而不亡者寿”。他是否不知不觉地也用上了全副生命来拍这部“电影”？《死亡游戏》是一部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电影。“死亡游戏”也是一个非常讽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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