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2-09 22:26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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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王龙躺在床上,望着身旁这个现在已经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她坐起身来,穿上她那宽大的衣服,从脖子到腰部紧紧地系好,慢慢地扭动着肢体让衣服贴紧身子。然后她把双脚伸进布鞋里,拉着缝在鞋后的袢带把鞋提上。从窗上小孔射进来的一束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他朦朦胧胧地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这让王龙有些吃惊。他觉得经过这一夜,一定会使他自己有所改变的;然而这个女人就在身旁,从他的床上起来,好像她有生以来每天都是从这张床上起来一样。在清晨的昏暗里,老父亲的咳嗽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于是他对她说:她用和昨天说话时一模一样的声音问道:“水里要不要放茶叶?”这个简单的问题让王龙有些犯难。他本想说,“当然要放茶叶了。你以为咱们是叫花子吗?”他本想让这女人觉得在他们家里茶叶算不了什么。当然在黄家肯定每天喝的都是泡了茶叶的绿盈盈的茶水。或许连那里的丫头也都不喝白开水。但是他明白,如果这女人头一天就给他父亲端的是茶水而不是白开水,他父亲肯定会生气的。况且他们的确也不富裕。因此他若似轻淡地回答道:“茶叶?不----不用放----那会使他咳嗽得更厉害。”接着他躺在床上,温暖而满足,而那女人则在厨房里点火烧水。他还想再继续睡下去,因为现在他可以多睡一会儿了,可他那不争气的躯体却由于长年累月地天天早起而睡不下去了,于是他便躺在那里,在脑子里和肉体上来品尝和体味着这种懒散的享受。过了一会儿,他又在想着他的那些地,想着地里的麦子,想着要是下了雨会有什么样的收成,想着希望能从邻居老秦那里买些白萝卜籽,只要双方价钱谈得拢就行。但是在这些整天都在他脑子里面转的事情当中,一个新的念头不断地穿插和交织进来,那就是对目前的生活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他猛然想到夜里的事,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他。以前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她,在床上和在家里他会不会令人满意。虽然她的脸平平常常,手上的皮肤也很粗糙,但她高大的肉体却很柔软,还没有被人碰过,一想到这儿他就笑了----同他在头天夜里在黑暗中发出的又短又粗的笑声一样。看来那些少爷们只看到一个厨房丫头一副普普通通的面孔,却对她身上的其余部分一无所知。她的身子很美妙,清瘦,大骨架,但很圆润很柔软。他突然期望,她应该是喜欢他作她的丈夫,而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门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碗。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水碗接了过来。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茶叶。他很快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感到有些害怕,对他说:“我给公公的水里没放茶叶----我是照你说的做的----可给你的这碗我......”王龙看到她有些怕他,心里感到很高兴。还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道:“我喜欢----我喜欢喝茶。”他高兴地把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新的喜悦,但他羞于说出来,甚至不好意思把这种喜悦表达在自己的心里,“我的这个女人真的是很喜欢我!”此后一连好几个月,他觉得好像除了看自己这个女人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他肩上扛着锄头到地里,耪出一垄垄的庄稼;他把牛套在犁杖上,耕好村西头种蒜栽葱的那片地。他干活干得很享受,因为中午他一回到家里,午饭都准备好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而以前,他回到家里,尽管很累,还得自己做饭,如果回来晚了点老父亲早就饿了,那只好拌点苞米粥或是烙点死面饼卷根大葱。而现在,不管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做好了,他可以在桌边的板凳上坐下来就吃饭。屋里的土地面扫干净了,柴禾堆也码了起来。一早上他去地里干活走了以后,那女人便拿上竹耙和一根绳子到野外去捡柴禾,这里捡一些草棍,那里捡一根树枝或一把树叶,到中午回来时捡的柴禾就足够做晚饭的了。他挺高兴家里再也不用买柴禾了。到了下午,她会扛着一把铁锨,肩上背着粪筐,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里有拉东西的骡子、驴和马来来往往的。她在大路上捡牲口粪,把捡到的粪背回家堆在前院的墙根那里,作为地里要上的肥料。她默默地干着这些活儿,并没有谁叫她这样去干。到了晚上,她一直要到把厨房里的牛都给喂饱饮足了以后才去休息。她把他们的破衣服都给拿了出来,用棉花在竹纺锤上纺出线来把它们缝补好,用补丁补好他们冬天穿的棉袄上的破洞。她把他们的被褥拿到大门口的太阳底下,拆下被里褥面浆洗干净凉在竹竿上晒干。把被褥里面多年来变得又硬又黑的棉团重新絮好,杀死藏在被褥缝里的虱子跳蚤,然后全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干这活干那活,直到把三间屋子都收拾得立立整整的,家里开始显得有了生气。老父亲的咳嗽也渐渐有些好转,他背靠着房子南墙坐在那晒太阳,总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温暖而满足。但这女人,除了在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以外,她从不讲话。王龙看着她那双大脚在屋子里又稳又慢地走来走去,暗暗地注视着她那毫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对她一点也不理解。夜里,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柔滑与结实。而在白天,她穿上的衣服,那套朴素的蓝布衣裤,遮盖住了他所感知的一切,她就像一个忠诚老实而沉默寡言的女仆,那个只有女仆身份的女人。而且他要是问她:“你怎么不说话呢?”那又很不合适。她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一切,这就足够了。有时,他在地里干活时,也常常陷入到对她过往的沉思中。她在黄家那上百个院子里都见过些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过日子之前她过的是个什么样的生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然后他又为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和感兴趣而觉得不好意思。人家毕竟只是个女人而已。但这面,对于一个一个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厨房丫头并从清晨干到深夜的女人,三间屋子里的家务活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有一天,当王龙在蓬勃生长的麦地里忙得喘不过气来,一天接一天锄着麦子累得腰酸背疼的时候,她的身影出现在他弯腰锄地的垄沟中间,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天黑前家里没什么活要干了。”她简短地说道,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左边的那道垄上,埋头锄起地来。正值初夏,烈日当头火辣辣地直晒到他们身上,她脸上很快就流下了汗水。王龙脱掉上衣,光着脊背,可她还穿着遮住肩膀的单衣干着活,单衣湿透了,像皮肤一样紧贴在她身上。他和她两人一起干活,合谐向前,配合默契,一句话也不用说,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他觉得和她联合在一起,甚至都不觉得累了。他好像把别的什么事都忘了;只有他们这样在一起干活时内心的愉悦与完美的共鸣。他们把自己的这片地朝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一片土地,建成了他们的家园,养育了他们的身体,塑造了他们的神像。这片土地肥沃得发黑,在他们的锄头下面轻轻地松散开来。有时他们会翻起一块砖头,有时又会翻出一小块木头。这不算什么。从前的某朝某代,男女老少的尸骨都埋在了那里,当年矗立的房子后来也倒塌了陷进那里,一切都回归于土地。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躯体最后也要埋进土里。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轮回与归宿。他们干着活,一起顺着垄沟前行,一起让这片土地结出果实,在一起前行中谁都不说话。太阳落山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满头大汗,一脸泥土。她浑身上下都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样的土褐色。她被泥土浸黑了的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她宽厚而结实的身上。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地给锄完。然后,还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言直语地说了一句话,在傍晚寂静的空气中,她的声音显得更为单调与平淡,也更为朴实而清晰: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对这件事该说什么才好!她弯腰捡起一块碎砖头,把它从垄沟里扔了出去。她说到怀孕的事,就像以前在说,“我把茶给你端来了,”或者就像是在说,“我们吃饭了”那样。在她看来,这好像很平常似的。但对他来说----他竟无法说出这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心跳加快,接着又好像受到了某种压迫,突然停止了跳动。太好了,现在轮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传宗接代了。他突然从她的手里夺过锄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就干到这儿吧。天也晚了。我们要告诉老父亲去。”然后他们走回家去。她跟在他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她觉得做个女人就应该这样。老父亲站在家门口,饿着肚子在等着吃晚饭,自从家里有了女人以后,他就不再自己做饭了。他有些等着急了,大声嚷着说:可王龙从他身旁走进屋里时说:“她已经怀上孩子了。”他想尽量说得平淡些的,就像往常在说“今天我在村西头地里下的种子”那样,可他做不到。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听上去比他大声喊出的声音还高。老父亲先是眨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仿佛他是对走过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眼看就有收成了!”“对----对----做饭!”老父亲急切地说着,像个小孩似地跟着她走进厨房。就像他一想到孙子就把吃饭给忘了一样,现在,一想到新做的饭菜马上要摆在面前,他把孙子又给忘了。然而王龙却在黑暗中坐在了桌子旁边的长凳上,脑袋搭在交叉的胳膊上。一个新的生命,他自己的孩子,延续自己的血脉,即将诞生。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pfiyN6E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