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十六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7-26 23:36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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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然而,阿兰的生命并没有这样突然就结束了。

她刚过中年,其生命不会就这样轻易地从她的身上逝去,她奄奄一息地一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在漫长的冬天里,她都是这样躺在床上,让王龙和孩子们第一次感受到她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重要,她曾经让家里所有的人都感到舒适温暖,而他们对此却毫无察觉。

现在,好像谁都不知道怎样把炉子点着,怎样让柴禾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谁都不知道怎样在锅里煎鱼而不把鱼翻碎,怎样别把鱼的一面烧糊了而另一面还没烧呢;谁都不知道烧各种蔬菜是用麻油还是用豆油。

吃饭后的残渣剩粒掉在了桌子底下也没有人来打扫,王龙实在受不了那臭味,从院子里把狗叫进来舔干净,要不就把小女儿叫来把它铲走扔掉。

最小的儿子和他年迈的爷爷一道,尽量去做他娘日常干的那些活,但老人已经老得像个孩子了,要帮不上多少忙了。

王龙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老父亲去说,阿兰怎么不来给他端茶端水,也不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了。老父亲喊她不来,就发起脾气来,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把茶碗摔到地上。

后来,王龙把老父亲扶到阿兰的屋里,让他去看阿兰已经躺在床上了,老父亲用他那半盲而模糊的眼睛看着阿兰,哽咽着抽泣起来,他依稀感到事情有些不好了。

只有可怜的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傻笑着,只知道扭圈着自己的衣角。然而,总要有人想到照顾她,到了晚上要把她领回屋里睡觉,还要喂她饭吃,白天把安顿她晒太阳,下雨时要把她带进屋。

所有这一切,都必须要有人记住。但是,有时连王龙自己也忘了,有一次,他们把她丢在外面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这个可怜的傻丫头冷得浑身战栗着,哭泣不止,着让王龙非常生气,把儿子女儿骂了一通,骂他们忘了这个可怜的傻丫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他们的亲姊妹。

不过,他也清楚,他们还只是个孩子,试着去做母亲干的那些活,也不可能把事情都做得很好。从那以后,他就从早到晚亲自去照顾这个可怜的傻丫头,遇到下雨下雪或刮大风的日子,他就把她抱进屋里,让她坐在厨房的炉灶边,在热乎乎的炉灰旁取暖。

在整个冬天的几个月里,阿兰一直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着,王龙也不再关心地里的事了。他把冬季的农活和雇工的管理都托付给了老程,老程则忠心耿耿地干着,一早一晚每天两次,老程都要来到阿兰的屋门口,低声问候着阿兰怎么样了,王龙只好应答着,“今天她喝了一小碗鸡汤,”或者是“今天她喝了一点大米粥。”时间一长,王龙感到有些烦了,就吩咐老程不必天天都过来探问,只要把农活干好就行了。

整个冬天,寒冷而阴暗,王龙常常就坐在阿兰的床边守着她,要是她冷了,他就点起一盆炭火放在床边,让她取暖,可每次阿兰都是有气无力地低声说着:

“不用了,这太花钱了。”

终于有一天,她又这么说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地脱口而说:

“别这么说了!只要能把你治好,把地全卖了都行。”

她一听这话就微微地笑了,喘息着低声说道:

“不行,我不让----我不让你卖地,反正总要有一天----我会死的,但是----我死了----那地不能不在。”

可他不愿谈到她的死,她一说到死,他就站起身来走出屋子。

然而,他清楚她的生命不会太久,也明白他应该去做什么,于是有一天,他去了城里的一家棺材铺,他将摆在那里准备卖的棺材逐个看了一遍,最后挑了一口黑色棺材,是用又重又硬的好木头做的。这时,一直陪着他挑棺材的店铺老板精明地对他说:

“如果你买两个的话,价钱可以给你减去三成,干嘛不给自己买一个,早点准备寿材不是挺好嘛?”

“不用,我儿子会给我操办的,”王龙答道,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老父亲,他还没给老父亲准备寿材呢,于是心里一动,便说道:“不过,还有我的老父亲呢,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走了,现在他的腿脚都不灵了,耳朵都聋了,眼睛也快瞎了,那我就买两口吧。”

棺材铺老板答应在两口棺材上再涂一层上好的黑漆,然后就送到王龙家。王龙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兰,她很高兴他为她做的这些事,为她的过世做好了准备。

每天他都在她的身边坐上好长时间,他们不大说话,一来她身体太虚弱了,二来他们之间本来就话不多。当他安稳而沉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她总是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时而会喃喃自语地说起自己童年的往事。王龙第一次看到了她内心中的那个世界,尽管只是通过这些简短的话语:

“我只能把饭菜送到门口了----我很清楚,我长得不好看,不能出现在大老爷面前。”她又气喘吁吁地说着,“别打我了----我再也不吃盘子里的东西了----”她还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爹啊----娘啊----爹啊----娘啊----”她还反反复复地说道:“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没人喜欢我----”

当她一这么说的时候,王龙就觉得受不了,他端起她的手,抚慰着她,她那只手又大又硬,僵硬得就好像已经死了似的。令他感到更为惊讶和伤感的还是他自己,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全都是真的,当他握着她的手时,真心希望她能感受到他的温情,而他却感到一种惭愧,因为他自己感觉不到任何温情,感觉不到像荷花那样撅撅嘴就能让他身心融化的那种温情。当他攥着这只僵硬而垂暮的手时,他并不喜欢它,反而有些厌烦,连内心的同情也被减弱了。

然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她倍加心疼,他给她买了好多特殊的好吃东西,还给她买来白鱼和嫩菜心做成美味的汤羹。此外,他现在都不能从荷花身上得到快感了,当他走近荷花想要摆脱自己对这漫长而痛苦的死亡折磨时,他还是不能忘记阿兰,甚至他把荷花紧紧搂在怀里时,也会因为又想起了阿兰而很快又把荷花给松开了。

有好几次,阿兰在醒来之后,也能意识到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有一次,竟然想要把杜鹃叫来,这让王龙大吃一惊,只好把杜鹃给叫过来,阿兰颤巍巍地用胳膊支撑起身体,十分清晰地说道:

“你听着,你也是在黄家大院呆过的人,都说你长得漂亮,可我已经做了一个男人的老婆,还给他生了几个儿子,而你呢,仍然是个使唤丫头。”

杜鹃一听就不高兴了,想要回嘴顶撞,却被王龙给制止了,并把她拉出了屋子,对她说:

“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当他回到屋里时,阿兰把头靠在胳膊上,对他说道:

“我死了以后,不论是杜鹃还是她伺候的那位少奶奶,都不能进到我屋里来,也不能动我的东西,要是她们敢来我屋里碰我的东西,我变成鬼也饶不了她们。”说到这里,她的头跌落到枕头上,又陷入到时断时续的昏睡之中。

新年前的有一天,她突然好了似的,就像蜡烛在行将熄灭之前会突然明亮起来那样,她一下子好像就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自己梳理头发,嚷嚷着要喝茶,当王龙进来的时候,她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糕饼和肉食还都没准备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不会让内院那个丫头进我的厨房,去把已经给大儿子定了亲的那个姑娘接过来吧,我还没有见过她呢,要是她来了,我会告诉她都该做些什么的。”

王龙尽管对过年过节的事儿并不在意,但对她能有气力说话却感到很高兴,他马上吩咐杜鹃去求求粮行的刘老板,看看这么办行不行。很快,当刘老板听说阿兰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的时候,就同意把婚事办了,毕竟姑娘已经都十六岁了,比有些出嫁的女孩还要大些呢。

因为阿兰的缘故,没有摆宴席,姑娘是乘着花轿悄悄地过来的,她母亲和一个老妈子一起陪着她,把女儿交给阿兰之后,她母亲就回去了,只把老妈子留下来伺候姑娘。

这时,孩子们都从原来睡觉的屋子里搬了出来,把屋子腾给了刚过门的新媳妇,一切都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

王龙没有和这姑娘说话,按风俗也不合适,只是在姑娘向他鞠躬行礼时,他严肃地点点头,他对这姑娘非常满意,她知道该做什么,动作也很文静,总是低垂着眼睛。而且,她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长得好看,但又不是太漂亮,太漂亮了的会很虚荣而娇气。

这姑娘行事小心谨慎,举止大方得体,到阿兰屋里去照顾她,现在有另一个女人守在阿兰的床边,这样既减轻了王龙的一些痛苦,也让阿兰自己感到了满意。

阿兰心满意足地过了三天之后,她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当王龙一早进来问她夜里过得怎么样时,她就对他说道:

“在我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听到这话,他有些不高兴地说:

“你不能老是说死呀死的,让我高兴点行不行!”

她慢慢地笑了,仿佛在延缓那笑容在她眼睛里的转瞬即逝,她回答着:

“我肯定快要死了,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可我一定要等大儿子回来和这个姑娘成了亲之后才死,这个姑娘是我的儿媳妇了,她照顾我很周到很体贴,端热水盆时她端得很稳,我疼得浑身冒汗时她就知道什么时候给我洗脸。我要让儿子赶快回来,我肯定快要死了,我要让他和这个姑娘成亲,这样我死了也就放心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有孙子了,那老父亲也就会有重孙子了。”

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即使在没病的时候,她也没说过这么多,而且她说得非常有力量,好几个月来她都没有这么富有力量地说过什么,王龙被她声音中的力量所感动,被她憧憬中的活力所鼓舞,尽管他知道为大儿子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需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他不想让阿兰感到失望,因此他发自心底地说道:

“放心吧,我们就这么办,我今天就派人去南方找儿子,把他带回家来成亲,但你一定要答应我,要集中精力,战胜病魔,恢复身体,这家里没有你,简直就像个狗窝。”

他这么说是让她高兴起来,她也的确感到很高兴,虽然她再也没有说话,而是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微微地,微微地,笑了。

于是,王龙找了个人,对他说:

“去跟咱家那个少爷讲,他母亲病危了,要是看不到他回来成亲,她的灵魂就永远得不到安息。如果他还看得起我这个父亲,看得起病中的母亲,看得起我们这个家,他必须马上给我回来,三天之后,我就要宴请宾客,就要举办他的婚礼了。”

王龙说到做到,他叫杜鹃尽其所能去准备一场盛宴,要把城里饭馆的厨子请来帮忙,他把银元倒在她的手上,叮嘱道:

“要办得和黄家大院在这种场合中的一样,多花点钱都没问题。”

然后,他就到村子里去请客人,无论男女,凡是他认识的都请,他又到城里请他在茶馆和粮市上认识的每个人。他还对他叔叔说道:

“我大儿子成亲,你想请谁来都成,你的朋友你儿子的朋友都行。”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一直记得他叔叔是个什么人,自从知道他叔叔的身份背景的那一刻起,王龙对他叔叔就一直毕恭毕敬的,把他当成尊贵的客人对待。

办喜事的前一天晚上,王龙的大儿子回到了家里,他大步走进屋里,王龙一见到他回来了,当初他在家时惹的麻烦,王龙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王龙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大儿子了,现在他回来后站在那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而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子汉,魁伟的身材,红润的脸颊,乌黑的短发,油光闪亮。

他穿着一件南方店铺里常见的那种深红色的绸缎长衫,长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马褂,王龙看着儿子,心里充满了骄傲,好像除了这个英俊的儿子,他把别的什么都忘了,他把儿子带到了阿兰的床边。

小伙子坐在母亲的床边,看到母亲病成这样,他眼里含着泪水,可还得尽量说这样几句高兴的话:“你看上去比他们说的要好多了,离死还差老远了。”

但是阿兰却简单地说道:“我要看着你成了亲,然后才能死。”

眼下,马上要成亲的那个姑娘当然是不能让这个小伙子看见的,所以荷花就把她带进内院,为她的喜日子做准备,荷花、杜鹃和王龙他婶子做这件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这三个女人便带着新娘子,在喜日子的当天早上,给新娘子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用一块崭新的白布把脚裹好,外面再套上一双新袜子,荷花把自己的那些芳香扑鼻的杏仁油抹在她的身体上。然后她们给她穿上从娘家带来的全套嫁衣,最里面紧贴着温馨的少女皮肤的是一件白色的绣花丝绸内衣,中间套一件羊毛柔软而绒丝卷曲的精致薄衫,最外面才是那件大红喜庆的绸缎嫁衣。

她们在她的额头上擦了些石灰粉,然后搓动一根打结的棉线巧妙地绞掉她眉上额前的少女毛发,把她的前额梳理得高挺宽阔而平滑。她们又给她搽了香粉和胭脂,用眉笔在她的眉毛上描画了两道细细的眉线。她们给她戴上了新娘的凤冠霞帔,蒙上了红盖头,给她的小脚穿上精巧的绣花鞋。

她们还给她的指甲上涂了颜色,在她的手心里搽了香水。就这样,她们为新娘子做好了成亲的一切准备。新娘子尽管有点不大情愿,还有些害羞,可对一个马上要出嫁的姑娘来说,也只能这样默默地听任她们的摆布了。

这时候,王龙和他叔叔、他老父亲以及来宾们都在堂屋里等着,新娘子由娘家的老妈子和王龙他婶子扶着走了进来,她进门时谦恭而端庄地低着头,走路的样子像是很不情愿嫁人,非得有人扶助才行。这都表明新娘子非常稳重,为此王龙感到很高兴,心里暗暗思量,她确实是个非常得体的好媳妇。

之后,王龙的大儿子进来了,他还和先前一样穿着红长衫黑马褂,头发油亮而光滑,脸也刚刚修过。他身后跟着两个兄弟,王龙看到列队进来的儿子们,内心无比自豪,自己的这些子辈们将要连绵不断地为他传宗接代。

老父亲开始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大家一阵阵对他的贺喜声,这才突然明白过来了,他咯咯地笑出声来,用他那低哑的老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成亲了,又成亲了,又要生孩子了,儿孙满堂了!”

他笑得是那么开心,客人们也都被他那高兴的劲儿所感染了随之欢笑了起来。王龙心里想着,要是阿兰能从床上起来该多好,那这天,真就是个大喜大庆的日子了。

在成亲的过程中,王龙一直都在悄然而敏锐地注视着大儿子是否在看新娘子,他发现大儿子确实在偷偷地用眼角瞥着新娘子,并且也显得很开心满意的样子,于是王龙就自豪地对自己说:

“好了,我就算给他挑了一个他喜欢的媳妇了。”

然后,新郎新娘双双向老人和王龙鞠躬行礼,接着他们又去阿兰躺着的屋里,阿兰给自己穿上了那件漂亮的黑色外衣,当他们进来时,她坐了起来,她的脸颊上泛起两块红晕,王龙误以为是恢复健康的征兆,于是他大声说道:“这下她就快要好了!”

当一对新人走上前去给阿兰行礼时,阿兰用手拍了拍床沿说道:

“坐到这儿来,在这儿喝交杯酒,吃合欢饭,我一定要看着你们俩把这些都做了,这就是你们的婚床,我很快就终了一切,就要走了。”

在这种场合她这么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一对新人默默含羞地并肩坐下来,王龙他婶子扭着肥胖的身体但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把手里端着的两杯热酒递给新人。

一对新人各端一杯分别喝了一点,然后把两个杯子里的酒混合起来再喝,这标志着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了。接着他们又这样吃米饭,先分吃后合吃,这标志着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了。

这样,他们就算是成亲了。然后,一对新人再次向阿兰和王龙鞠躬行礼,然后他们又走出去一起向宾客们鞠躬行礼。

接下来就开席了,屋里和院里都摆满了桌子,到处都充溢着酒菜的扑鼻香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们很多,有的是王龙邀请前来的,也有的是王龙都没见过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钱人了,远近闻名,遇上这样的喜事,他家里的喜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为准备喜宴,杜鹃从城里请来了大厨,因为许多美味佳肴在农民家的厨房里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城里的大厨们来的时候,就带了几大筐已经做好了的酒菜,只需再热一下就行,大厨们大展手艺,油腻的围裙舞动着,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宴席上的每个人都吃得大快朵颐,喝得开怀尽兴,全都高兴至极。

这边的阿兰,要求把所有的门都给打开,把门帘也都给掀起,这样她就能听得到语笑喧哗,闻得到酒菜飘香,王龙时不时地会进来看看她,阿兰则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

“给每个人都倒酒了吗?席间上的八宝饭热乎吗?大油和白糖,他们都放足了吗?八宝,都给放齐了吗?”

他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着她的心愿办的,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喜宴终于结束了,客人们都已离去,夜幕降临了。随着家里开始变得寂静和喜庆欢闹逐渐平息,阿兰最后一点气力也消失殆尽了,感到疲倦不堪且眩晕不止,她把刚刚成亲的一对新人叫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现在我知足了,心里牵挂的这件事可以放心了。儿啊,你要照顾好你爹你爷爷。媳妇啊,你要照顾好你老公,照顾好你公公和爷爷,还要照顾好院子里的那个傻丫头。至于别人嘛,你们没有什么要去照顾的责任了。”

她这话的最后一句,指的是荷花,她从来没有同荷花说过话。这时她好像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尽管他们还等着她能接着讲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醒过来强打着精神说起话来。然而在她说话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就在眼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把头转来转去,紧闭着眼睛说道:

“哼,如果说我丑,可我还生了个儿子,虽然我当过使唤丫头,但我现在家里有儿子。”然后她突然接着说道:“那个女人怎么能像我这样做饭伺候他呢?漂亮管什么用,也不会给男人生儿子。”

她完全忘记了他们就在自己的身旁,躺在那里还在自言自语着。王龙暗示他们先离开,然后他坐到她的身边,目光注视着她那时睡时醒的状态。

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她,发紫的嘴唇沿着牙齿向后收缩回去,他痛恨着自己,会感到那么宽大与可怕。就在他凝视她的时候,她也睁开了眼睛,仿佛在他们之间有一层奇异的迷雾,她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他,疑惑地使劲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是谁似的。

突然,她的头从她枕着的圆枕头上掉落了下来,浑身颤抖着,咽了气。

阿兰死在床上之后,王龙感到他已经不再忍心再去靠近她了,他把他婶子叫过来,让她在下葬前给阿兰洗净身体,在给阿兰净身之后,他也不想再进屋了,便叫他婶子、大儿子和儿媳妇一起把阿兰从床上抬移到他买好的那口大棺材里。

但为了能自我安慰一些,他忙着进城请人过来按风将棺材封好,他还请来一位风水先生,让他挑个黄道吉日进行葬礼。

风水先生选了个好日子,是三个月之后的一天,这是风水先生能够找到的第一个吉日,王龙付钱给了风水先生,然后就去了城里的寺庙,他和寺庙的方丈讨价还价了一番之后,在庙里租了一块宝地,阿兰的棺材可以在那里放置三个月,一直到举行葬礼的那一天,王龙实在是不忍心,棺材就在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家里这么放着。

王龙尽心尽力地操办着丧事,一丝不苟地做着应该为死者做的所有事情,他自己和孩子们都为阿兰穿上表示哀悼的白色丧服,脚上穿着用白色粗布做的鞋子,连脚踝处扎腿的带子也是用白布做的,甚至家里女人的头发也扎着白色的布条。

阿兰死后,王龙在她逝去的屋里再也无法安睡了,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都搬到了内院荷花住的屋里,他对大儿子说道:

“你和你媳妇搬到你娘住的屋里去吧,你娘是在那里怀了你,生了你,你也那里生你的儿子吧。”

于是两个新人十分满意地搬了进去。

此后,就好像死神进了这个家门便不肯轻易离开似的,王龙的老父亲,自从见到把阿兰的尸体放进棺材里的那天起,便一直有些精神错乱。一天晚上,老父亲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当王龙的二女儿进来给爷爷送茶时,发现爷爷仰着头躺在那儿,稀疏的胡子直挺挺地向上翘着,已经死了。

她一见到这情景,马上哭喊着跑去找她爹,王龙走进来的时候,发现老父亲已经死去多时了:他那轻薄而僵硬的身躯,像一棵多结节的古松,干枯而冰冷,虚弱而消瘦,他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也许是刚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咽气了。

王龙亲自给老父亲洗净身体,然后轻轻地把他抬放进准备好的那口棺材里,他把棺材盖好,然后说道:

“我们要在同一天安葬家里死去的两个亲人,我要在山岭上挑个好地方,把他们两位都埋在那里,我死了之后,也要埋在那里。”

于是他做了自己说过要去做的事情。他把老父亲的棺材封好之后,将棺材平放在堂屋里的两条板凳上,棺材要一直放到风水先生选定的那个下葬吉日。

在王龙看来,老父亲过世以后安放在家里,内心里会有一种安慰感与踏实感,因为即便老父亲过世了,他也觉得自己和他老人家离得很近,可以在棺材边上守着他老人家,而令王龙对老父亲感到悲伤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老父亲年事已高,这些年来一直是半死半活地受着磨难。

在这一年春季的一天,正是风水先生选定的黄道吉日,王龙从道教寺院里请来了道士,道士们身穿黄色长袍,长发在头顶上挽个结;王龙还从佛教寺院里请来了和尚,和尚们身穿灰色长袍,都剃着光头,光头顶上印有九个戒疤。

这些和尚们彻夜为两位死者敲着木鱼念着经,他们一旦停下来,王龙赶紧往他们手里塞着钱,于是他们就喘了口气又念起经来,直到天亮。

王龙在小土岭上一棵枣树下面的庄稼地里选了一块好地方做墓地,老程带了几个人已经把阿兰的坟墓挖好了,然后又在墓地四周建了一圈土墙,土墙里面有足够的墓地空间可以安置王龙和他的儿子媳妇们,以及孙子辈的一代。

尽管小土岭上的这块地非常适合种小麦,可王龙却并不吝啬地把地腾出来,因为这会是一种标志,他们一家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无论生与死,他们都将栖息在自己的这片土地上。

和尚们彻夜念经的第二天就是出殡的日子,王龙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他叔叔、侄子、儿子、儿媳、女儿也都穿着像他一样的孝服。他从城里叫来了轿子,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像个穷人或普通人那样步行走到下葬的地方,于是他平生第一次乘坐在别人的肩膀上,跟在阿兰的棺材后面。

在他老父亲的棺材后面是他叔叔的轿子。就连在阿兰生前从未在她面前露过面的荷花,现在阿兰死了,也乘了一顶小轿跟着,这样在众人面前,会留下她对老公的大太太十分尊重的一个好印象。而且,他还给他婶子和侄子也雇了轿子,甚至还给他的傻丫头也穿上了孝服,雇了轿子,尽管她对这一切感到困惑,在应该哭的时候她不哭,反而尖声地笑。

他们一路放声大哭着走向墓地,老程和雇工们跟在他们的后面,也全都穿着白色的孝鞋。王龙站在两座墓坑的旁边,把阿兰的棺材放在一边,把老父亲的棺材先下葬。

王龙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内心的悲伤变得更为坚硬而冷漠,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哭出声来,他的眼中没有眼泪,他觉得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了。

但是,当墓坑被填上、坟地被平整之后,他还是默默地把脸转向一旁,打发走轿夫,自己一个人走着回家。

在他沉重的内心中,一个奇异而清晰的念头突然闪现出来,令他无比痛苦,那就是:如果那一天阿兰在水塘边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他要是没有拿走她身上的那两颗珍珠就好了。从今以后,如果那两颗珍珠出现在荷花的耳垂上,他怎么能忍心去看呢。

他如此悲伤地想着,独自一个人往家里走去,默默地对着自己说着:

“就在那里,在我的那块地里,埋葬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前半生。就好像我一半的生命都埋在了那里,从此之后,我家里的生活要变个样子了。”

忽然之间,他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之后,他像个孩子那样,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2023年11月 @Toronto


《大地》第二十六章 视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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