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长篇小说《大地》第二十五章(原著 赛珍珠 - 新译 安大略)
文摘
文化
2024-07-20 00:18
加拿大
大儿子走了之后,王龙觉得家里去掉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说,这小子走了也是件好事,这样他可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几个孩子的身上,看看他们都怎么样了,以前,他都是忙于应付各种麻烦事,忙于不管要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要按季节播种、收割的那一片土地,别的他都顾不过来,不知道他大儿子下面的那些孩子们,到底都怎么样了。此外,王龙决定尽快让二儿子从学校里出来,要带着他去学做生意,不能让他再像老大那样,等到旺盛了的雄性激素,把他变成家里的祸害。现在,二儿子一点都不像大儿子,不像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兄弟俩。大儿子长得像他妈妈,身材高大,骨架粗壮,红润的脸庞像北方人一样。二儿子则长得矮小而瘦弱,肤色发黄,而让王龙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是,他有一双机敏、锐利、幽默的眼睛,如果时机降临,眼睛还会变得凶恶。而王龙会说:“行,这孩子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商人,我得把他从学校给叫出来,看看他是不是可以在粮市上开始学做粮食生意。要是有个儿子能呆在粮市上,那我卖粮食就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哪怕把秤砣稍微挪一点,对我都是有利的。”“现在你就去转告我未来的亲家,我有话要跟他说。怎么说我们也得坐在一起喝杯酒嘛,大家彼此也算是亲人了。”“他随时都愿意和你见面,他说了,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他那喝酒,那就太好了,要不他来你这也行。”可王龙不希望城里的商人来他家里,因为他很担心自己得准备这准备那的可能还准备不周全,所以他就洗了洗,穿上丝绸长衫就出发了,穿过田野向城里走去。他按照杜鹃说的地址,先走到石桥街,在一家写着刘家大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其实他并不认识这个字,只是猜的,石桥右边的第二个门就是刘家,他还打听了一个过路人,确认那个门上的大字就是“刘”字。这是一扇很体面的大门,全都是用木头做成的,王龙用手掌拍了拍这扇大门。大门立刻打开了,一个女仆站在那里,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手,一边问他姓甚名谁。他通报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她瞪着眼睛看了看他,然后把他领到有人居住的第一个院子里,带着他走进一间屋里,请他坐下,她又盯着他看了一眼,知道他就是家里小姐未来的公爹。然后,她转身出去叫她的主人。王龙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起身过去摸了摸门帘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兴,这些都说明这户人家的生活是个优裕之家,但不表明是个富豪之家。他还真不想要个来自富豪之家的儿媳妇,免得她傲慢不听话,又要讲吃讲穿的,让儿子和父母分心。想到这些之后,王龙又坐下来等待着。突然从外边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材粗壮且上了岁数的男人走了进来。王龙站起身,两人相互躬身施礼,并偷偷打量着对方,彼此都很满意,都很尊重对方的身份,两人都是殷殷实实过日子的人。接着他们坐了下来,喝着女仆给他们斟的酒,慢条斯理地攀谈起来,谈庄稼的收成,谈粮食的价格,还谈到如果今年收成好的话,那么稻米的价格将会是多少。最后王龙说道:“是这样,我这次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如果不合你意,那咱们就谈别的。就是你的粮行要是需要个帮手的话,我的二儿子可以来。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话,那我们就谈点别的事。”“我还真需要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只要他能写会算就行。”“我这两个儿子都是高材生,人家的字写错了,他们谁都能给分辨出来,不管这个字是木字旁的还是水字旁的。”“那太好了,”刘老板说,“他什么时候能来就让他来吧。开始在学做生意期间,工钱都是管饭,一年后他做得好的话,每个月底发一块现大洋,三年后也就是学徒期满之后,他每月能得到三块现大洋,如果他生意做得好的话,工钱还可以提高。除了工钱,他还可以从买家或者卖家那里收点额外的钱,只要他能赚到钱,我不会说什么。因为我们两家都结了亲,所以我就不要什么保证金了。”“现在我们都是朋友了,你有没有儿子和我的二女儿再定个亲?”听到这话,刘老板哈哈大笑起来,吃得好长得胖的脸上堆满了喜悦,他说:“我还有个十岁的二小子,还没有定亲。你那姑娘多大了?”接着,王龙没有再说什么了,因为这种事,并不是面对面就能再深入讨论下去的。但是,当他鞠完躬高高兴兴离开之后,他却对着自己说道:“这事能办成。”他回到家,望了一眼自己的二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他老婆给她缠了小脚,所以她迈着小碎步走起路来显得很优雅。而当王龙仔细端详她时,却发现了她脸上的泪痕,她脸色有些苍白,对她的年龄来讲显得过于严肃,他拉过她的小手问道:这时,她低下头,摆弄着外衣上的一个扣子,羞怯地低声说:“我娘每天都用布给我裹脚,一天比一天紧,我夜里疼得都睡不着觉。”“不行,”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娘不让我大声哭,知道你心肠软,受不了别人痛苦,要是你听到我疼哭了,就会不让我缠脚的,那么我未来的老公就不会喜欢我了,就像你不喜欢我娘那样。”她说这些话,就像一个孩子在背故事那么简单,而王龙听了,则像一把刀插在了心口上,阿兰告诉了这孩子他不爱阿兰这个孩子的母亲,他立刻说道:“好啦,我今天给你相中了一个漂亮的老公,我们看看杜鹃能不能给办一下。”这时,小女孩微笑着低下了头,突然间像个少女而不像个孩子了。当天晚上,王龙一到内院里,就对杜鹃说:那天夜里,他在荷花身边睡得很不踏实,醒来后,他回想起自己这辈子的生活,回想起当年阿兰是怎样成为他所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她又怎样成为他身边最忠实的仆人。他又想起小女孩说的话,他感到很难过,尽管阿兰有些愚笨,但她却最懂他。此后过了几天,他就把二儿子送到城里,并签好了二女儿的婚约,商定了她结婚时的衣服首饰嫁妆等。然后王龙长舒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下好了,孩子们的事都安排妥了,只有我那可怜的傻丫头什么事也做不了,只会坐在太阳底下傻笑地摆弄着衣角,那最小的儿子,我得把他留在家里种地,他不能去上学,有两个孩子读书识字就已经够了。”他感到很自豪,自己有三个儿子,一个读书,一个经商,一个务农。对此,他心满意足,不用再为孩子们的事操心了。然而,不管他愿意与否,此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那就是为他生儿育女的阿兰。自从王龙和阿兰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他还是头一回开始想起她。即使当年刚把阿兰娶回家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没有在心里想过她,更没有因为她是自己的女人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就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已经娶到家了,自己还那么忙,没有空闲时间多去想她,现在好了,孩子们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了,地里的活都干完了,冬天来临的季节一切都消停了,他和荷花的关系也正常起来,自从上次把她打了之后,她对他是百依百顺,现在,他似乎有时间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应该去做什么,他想到了阿兰。他望着她,这回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也不是因为她长相难看、身心憔悴、皮肤干黄。他望着她,是因为一种奇怪的负疚感,他看到她日渐消瘦,肤色蜡黄。她一直是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皮肤红润呈古铜色。而现在,除了收获季节之外,她已经好多年都不下地了,特别是这两年,他更不愿意她再下地,免得人们会说:然而,他却没有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她终于愿意留在家里,为什么她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现在他回忆着,想起了每当早上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想起了每当她弯腰往火灶里填柴禾的时候,常常会听到她的呻吟声,只有在他问“哎,怎么啦?”时,她才猛地停止了呻吟。而此时,他望着她,看到她身上出现奇怪的浮肿,他内心里充满了内疚,可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就算是因为我喜欢小老婆而不喜欢她,那也不是我的错,男人谁喜欢大老婆还娶小老婆的。”同时,他还安慰着自己:“我没打过她,她要钱我都给她。”但是,他仍然无法忘却那女孩说的话,曾经深深刺痛了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在内心中自我纠结时,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丈夫,比大多数的男人做得都好。由于他无法摆脱对她的负疚感,所以每当阿兰给他端饭或在屋里走动时,他总是望着她。一天,他们吃完饭,她正弯腰打扫砖地时,他看到她的脸色由于体内的痛苦而变得煞白,她张着嘴,吃力地轻轻喘息着,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弯着腰,好像还想要接着扫地似的。他厉声问道:“你把扫帚拿过来扫扫地,你娘病了。”接着他又用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和蔼语气对阿兰说:“进屋到床上去躺一躺,我叫女儿去给你端杯开水,别起来了。”她没有说话,慢慢地照着他说的做了,她走进自己屋里,他听到她沉重的脚步在屋里挪动着,最后她躺了下来,又微弱地呻吟起来。开始他还能坐在那里听着她的呻吟,但后来他也受不了啦,于是就站起身来,到城里去打听哪里有大夫的诊所。他儿子现在工作的那家粮行有个伙计给他介绍了一家诊所,他就去了。坐诊的大夫正在闲着喝茶呢,这是个老大夫,垂着长长的花白胡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如猫头鹰眼睛的黄铜眼镜,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色长袍,长长的衣袖遮住了双手。当王龙把老婆的病症叙述了一番之后,他把嘴撅了撅,打开身边桌子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黑布包,说道:当他们来到阿兰床边的时候,她才刚刚睡着,她上唇和额头上沁出了如露水般的汗珠,老大夫边看着边摇摇头。他伸出一只像猴爪一样又干又黄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诊脉,他按了很长时间之后,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道:“脾脏肿大,肝脏也有病。子宫里有个人头那么大的硬块,胃肠功能紊乱。心脏跳动缓慢,体内看到有虫子。”一听这番话,王龙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神情紧张,急躁地喊道:他说话的时候,阿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们,完全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之后又因疼痛而昏睡了过去。然后老大夫又开了口:“这是个疑难病症。如果你不求包医包好,我只收十块银元。我给你开一个草药方子,里面有虎心和狗齿,给她煎汤喝下去。但如果你要求包医包好,那我就得收五百块银元。”这时,阿兰一听到要花五百块银元,立刻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她虚弱地说道:“不行,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那能买下来多大的一块地呀。”王龙听到她这么说,内心中所有的悔恨全都涌上心头,他激奋地说道:“怎么不行,我宁可花那么多银元,也不能让家里死人。”老大夫一听王龙说能花那么多银元,他眼睛里闪了一下贪婪之光,然而他也清楚,如果他没做到包医包好,把这个女人给治死了,那他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于是他有些后悔地说道:“不是五百,我一看她眼白的颜色之后,发现我自己弄错了。如果要我包医包好的话,我得收五千块银元才行。”王龙默默地、悲伤地看着老大夫,他明白了,除非把地卖了,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但他还清楚,即便他把地卖了也无济于事,老大夫直接都说了,“这女人要死了。”于是,他和老大夫一起走了出去,给了他十块银元,他走了之后,王龙走进了昏暗的厨房里,阿兰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而此时她却不在这里,在没有人会照看他了。他把脸转向烟熏乌黑的墙壁,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Zmho42eBi4